●晨曦中的炊煙伴着朝陽一同甦醒。AI繪圖

陳貞奇

故鄉,靜靜坐落在河流堤壩的右岸。

一道道水溝,一汪汪淺塘,連綿成片的蘆葦在風中起伏。蘆葦蕩的西邊,就是我魂牽夢縈的故鄉。一排排錯落有致的土屋,掩映在各類樹木之間。裊裊炊煙從各家各院的土灶煙囪中緩緩升起,相約於天空,像一聲聲溫柔的召喚。

晨曦中的炊煙是緋紅的,伴着朝陽一同甦醒;正午的炊煙潔白如雲,隨風輕輕擺動;黃昏時的炊煙則染上橙霞,如輕紗一般籠罩村莊,漫向田野。炊煙中飄散着莊稼的清香,瀰漫着飯菜的誘人氣息。村裏人只要聞一聞,便知道那戶人家做的是什麼飯、炒的是哪樣菜。那縷縷不絕的炊煙,皆出自故鄉人家用土坯壘砌的灶台。

幾十年過去了,我仍清楚記得我家的土灶最初設在土屋門口的西邊,是露天的。每遇陰雨或下雪,便無法生火做飯,只能靜待雨歇雪止。後來,我們在院子的東南角蓋起一間專用於做飯的「鍋屋」,土灶也隨之遷入其中。砌灶的材料是黏土混着麥草與麥穰,這樣做成的土坯耐燒不易裂。每年春節前,父親總會帶着我一起修整灶台。取土時,我們提着筐頭走向村東南流水溝的兩岸,撥開表層浮土,底下便是泛着灰白的硬實黏土——那時我並不知道,這裏原是沂河的古道出水口。河水改道東去後,漸漸沉澱下的細膩淤泥富含礦物,黏性極強,砌出的灶台也格外結實耐用。

故鄉土灶的燃料,來自大地的饋贈:麥秸、麥糠、玉米稈、豆秸、落葉、枯枝……這一切被鄉親們統稱為「柴火」。柴垛堆在每家每院,如同糧食一般珍貴。在那個物質貧瘠的年代,糧食、柴火、衣裳,是支撐生活的三大支柱。

至今我仍記得,田裏留下的麥茬、玉米根,甚至稻草根,都被我們仔細刨出,敲淨泥土,拉回家曬乾作薪。每到秋風乍起,母親便催我們拿起耙子、掃帚,摟樹葉、拾枯枝。那般情景,那份專注,不亞於在麥地裏撿拾遺落的麥穗。

草木秸稈燃燒後化成灰燼,又返歸田地成為最好的肥料。灶灰混入糞土,撒進莊稼地,作物便長得格外茂盛,來年的柴火也便多了一份。

後來家裏給土灶裝上了風箱,做飯快了許多。鍋中添水,點燃軟柴,左手輕拉風箱,火苗倏然躍起,右手適時添柴加煤。風箱聲聲,火舌吞吐,映得人臉發紅發燙。那木風箱彷彿一件樂器,前後有活門,一推一拉,「吧嗒吧嗒」,伴着灶火的「呼呼」聲,循環往復,如歌如謠。如今回想,那節奏那聲響,竟覺得比現在的搖滾更動人、更溫暖。這樣一種由風箱與火焰合奏的音樂,深深烙印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即便遠離故鄉多年,仍時常在耳畔回響。

用柴火做飯也並非全無危險,失火之事時有發生。尤其是孩童幫忙燒火時,一不小心,灶邊的乾柴便被引燃,輕則燒光院中柴垛,重則燎着屋頂苫草——對任何一個農村家庭來說,這都是沉重的打擊。

灶台的方位,在鄉村是有講究的。老人常說:「灶設北不設南,設東不設西」。我家的灶最早設在堂屋門東,後又移至東牆之下。鄉人深信,灶有灶神,是一家之主,掌管禍福安康。因此許多人家年年張貼灶王像,將其安奉於東或北的尊位,祈求五穀豐登、闔家平安。古人以為東方屬木,木能生火,灶設東側,寓意日子紅火、家業興旺。若灶台在西,煙口朝西北,則點火不易、火勢難旺,炊煙還易倒灌——畢竟西北風,在我們那裏最常見。

我小時候常幫廚燒火,每回幾乎都嗆得眼淚直流,滿臉滿頸都是灰,有時連吐出的痰也帶着黑粒。故鄉的炊事多由婦女承擔,她們一日三餐圍着灶台轉。而男人大多在田裏出力,回家按時吃飯,也按時下地。

母親做飯時,常順便在灶底的熱灰中為我煨烤地瓜和玉米。那從灰燼中掏出的吃食,外皮黢黑,內裏卻熱騰香甜,滋味之美,至今仍縈迴在我的唇齒之間。即便當年鍋裏煮的、炒的,其實缺油少鹽,但那味道卻深刻而純粹。多年離鄉,我再未在任何地方,嘗到過如故鄉土灶中所出的飯菜之香。也許正如我們永遠回不去的童年,有些味道,一旦離開那片土地、那口土灶、那段歲月,就再也無法復刻。

故鄉的炊煙,是土地的呼吸,是一代人溫暖的記憶。而那灶火,不僅煮熟了飯菜,更熬煮着生活本身的滋味——樸素、真實,卻深沉如山,綿長如河。它告訴我們,最深的眷戀,往往藏於最平凡的煙火之中;最遠的回望,總是落在最初出發的地方。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