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淵迪
蔡瀾去世,議論紛紛。有人說他像明人張岱,馬上又有人反駁:「他也配跟張岱相提並論?」呵呵,我很想禮貌地對該先生說:「蔡瀾配不配得上張岱我不知道,可你大概率配不上蔡瀾,我基本是可以篤定的。」
說蔡瀾配不上張岱的,說是兩點:一是才華不如,二是風骨不如。
才華云云,落到實處,也不過是文章。張岱的文章以《陶庵夢憶》為代表。論者有沒有通讀過或僅是翻過《夢憶》,我是很表懷疑的。他們八成是仗着「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那點閱讀體驗,又聽了周作人、俞平伯一干人的吹捧,便敢高論張宗子的文章怎樣怎樣好了。實則周作人說話極有分寸:「《夢憶》可以說是他文集的選本,除了那些故意用的怪文句,我覺得有幾篇真寫得不壞。」
隨手翻翻《夢憶》,周作人要除開的「那些故意用的怪文句」,我輕鬆能摘出一百句。俞平伯移用張岱寫紹興琴派的句子來狀寫《夢憶》文章之特色曰「練熟還生,以澀勒出之」,我想這與「那些故意用的怪文句」很有關係。我決不敢也無意在此妄言張宗子文章之不行,只想說這等「練熟還生,以澀勒出之」的文章,欣賞起來是要有相當的門檻的,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說它好的。而且我覺得,無論好與壞,《夢憶》這樣的文章皆是不適於成為文章批評的坐標系的。
至於蔡瀾的文章,我讀得不多,起碼相對於他所寫的而言。他寫的實在太多了,專欄作家嘛。那樣的寫作速度,你說篇篇可傳,那是騙鬼。就我所讀過有限幾篇的感覺,蔡瀾的文章好壞談不上,風格倒挺明顯:題材不外乎飲食男女日常瑣細,篇幅大多短小(千字以內),句子也短(基本不用長句),分段頻繁,語言清通而家常,我懷疑有點刻意地不加修飾。讀這樣的文章是生不出計較文章好壞之心的,也不該風清月朗正襟危坐地去讀,枕頭邊、沙發上、早餐奶杯旁乃至馬桶上手執一冊,最為適宜,輕輕鬆鬆讀去,碰到雋永的,會心下,回味下,擊節下,嘆賞下;碰到平平的,那就平平翻過。
其實我覺得,無論張岱也好,蔡瀾也好,都沒太把自己當作文人當作作家,沒有刻意為文。讀他倆的文章,最高級的審美感受是一樣的,我稱之為「橫絕」。這種橫絕,往往出於其人本身的有趣,而非文章的刻意經營。「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用到他倆的文章上倒真是貼切,只不過不是「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乃「有趣之人,其言橫絕」。周作人說《夢憶》的文章「歆羨不來,學不來的」,良有以也。所以,去評騭這兩人的文章,真一點意思都沒有。文章好壞,他們自己在乎嗎?如果真可以時光穿梭的話,還不如讓他倆坐到一個酒吧裏,猜一下骰子以一決高下來得痛快!
至於說什麼「風骨」,更是不知所云。張岱明亡後不仕清是事實。可崇禎還在的時候,他也沒出仕過大明啊。張岱一生與權力中心最為接近的時刻,是參與過魯王在浙東地區的抗清活動。魯王覆敗以後,他便遭受清廷通緝,入山避禍。他沒有錢謙益、吳梅村那樣的功名、資歷與聲望,更沒有吳三桂、洪承疇那樣的兵馬實力,想要出仕新朝,憑什麼呢?那又從何談起什麼風骨呢?國破家亡,對他而言,其實不過是一般社會動亂中的階級變遷與生活質量的斷層下滑而已,並沒有特殊的政治意義。他晚歲弄到「布衣蔬食,常至斷炊」,不像是因為「不食周粟」所致,更像是由於紈絝子弟天然的不善治生罷了。你看同樣是守節不移的遺民,顧炎武錚錚鐵骨,不照樣經商致富?而且退一萬步講,即便張宗子的艱苦卓絕值得稱頌,你也不能為了這份崇高感而要求後來的同調才子們沒苦硬喫吧。
今日由蔡瀾而聯想到張岱者,我想主要是因為此二人皆歷盡繁華之濁世佳公子,並且皆於所歷繁華津津樂道之故。
「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張岱《自為墓誌銘》)
「且遭時太平,海內晏安,老人家龍阜,有園亭、池沼之勝,木奴秫粳,歲入緡以千計,以故鬥雞、臂鷹、六博、蹴踘、彈琴、劈阮諸技,老人靡不為。」(佚名《硯雲甲編本〈陶庵夢憶〉序》)
這些話用在蔡瀾身上,恐怕也是字字句句妥帖。其實周作人、俞平伯等表彰張岱,所看重者正是那點世俗繁華的豪雋之氣:
「明朝人即使別無足取,他們的狂至少總是值得佩服的,這一種狂至現今就是一點兒都不存留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的,紹興的風水變了的緣故罷,本地所出的人才幾乎限於師爺與錢店官這兩種,專以苛細精幹見長,那種豪放的氣象已全然消滅……他們的確已不是明朝的敗家子,卻變成了鄉下的土財主,這不知到底是禍是福?
在理學與古文沒有全盛的時候,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相當的長發,不過在學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對於禮法的反動則又很有現代的氣息了。」(周作人《樸社排印本〈陶庵夢憶〉序》)
五四的健將們竟在為「敗家子」辯護,因為懂的都懂,文章寫得好的並不算難找,而要得一真正瀟灑之人,在「理學與古文」全盛過以後的時代,是很不容易的了。
我總覺得,五四以後百餘年的今日,許多班歷史的列車,兜兜轉轉,都開回了原點。被五四健將們搖旗吶喊,摧陷廓清的一座座牌坊,又被今人一座座地立了回去。所以,竟有那麼多的人,在比較張岱與蔡瀾時,會關注到縹緲的「才華」與虛妄的「風骨」,在他們眼裏,瀟灑快樂竟是如此的不值一錢。而他們口口聲聲的風骨、道德,其實夾雜着功利乃至於勢利。我打賭他們心中是有着一個高低分明的人物譜系的:蔡瀾不如張岱,這還無甚緊要,他們這樣子說,無非只是為了顯示他們的博學以及強烈的道德感,再往上,張岱還不如史可法,史可法肯定又不如王陽明……
嘆之,憾之。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