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牛肉燒餅,在我們當地也叫「牛火」,簡單,直接,好像方寸燒餅裏包裹着一股躍動的靈魂之火。是的,牛肉燒餅就是這樣的「大眾情人」——出差趕路,午飯墊飢,家常早餐,怎麼吃怎麼方便。

人在囧途,一個牛肉燒餅、一碗牛肉湯,犒慰的不僅是味蕾與腸胃,還有一顆想家的心。我住的小區,緊鄰一處回民居住地,從東面拐個彎,順着窄胡同進去就是。這條七拐八繞的胡同,也是通往中學的路,我走了整整3年。一進胡同,兩側富有特色的伊斯蘭民居依次排開,巷子上空縈繞着濃濃的芝麻香,一路上可見香油坊、早餐店、百貨店、牛肉燒餅店,我走走停停,有時候會撞見老漢牽着一頭老黃牛,悠閒地溜躂。

胡同裏有多家賣牛肉燒餅的,店主頭戴白帽子,笸籮裏躺着金黃的燒餅,牛肉為自家手工煮的,三肥七瘦,恰到好處,吃起來味濃、醇厚,不柴,不膻,無筋皮。平日裏哪有口福,生病了,期末考試了,父母才會恩准去買一個牛火當早餐,吃一次,好多天回味不盡,嘴角上沾的芝麻粒,一咬一個香。

牛肉燒餅,牽絆內心深處的一縷情絲。小區十字路口位置,有家回民早餐攤,賣牛肉燒餅,每天排起了長隊,一直蜿蜒到馬路中央。「還是兩個餅,多辣子。」「好嘞,馬上就好!」來的都是老顧客,他們的口味與喜好,女人早已爛熟於心,她忙着低頭剁牛肉、夾燒餅,動作如行雲流水,「咣咣咣」,那聲音輕盈跳脫,恍然有了節奏感;男人幫忙打下手,裝袋、找零,還兼賣豆漿。高峰時段過去,他就支起一張小方桌,坐在馬扎上,鋪開白白的宣紙作畫。

很快,電視台記者帶着攝像機前來採訪,他們的故事一時傳開了,牛肉燒餅比以前更火了,供不應求。原來,剛結婚那會兒,男人就酷愛畫畫,喜歡齊白石的風格。生計所迫,未能如願。自己生活靠雙手打拚,孩子也都大了,他重拾興趣。沒有拜師,也沒有任何專業訓練,他全靠摸索着畫,這一堅持就是25年。

收攤回到家裏,妻子在小院裏支上一口鐵鍋,準備燉牛肉,泡、洗、煮、燉,皆是慢活,每道工序都一絲不苟。他悶頭揮筆潑墨,畫到即興時,喊一聲妻子過來。一個紮着圍裙,雙手背在身後,前傾身子凝視紙上的大蝦,一個笑着抬頭,比比劃劃,有說有笑,爐子上的大鍋「噗噗」冒着白氣,蒸汽四顧,肉香撲鼻。小院角落裏有一盆月季,兀自開着,孤芳自賞。那一刻,世界萬籟俱寂。好的美食,關鍵在「二捨」:捨得用好料,捨得下功夫,這樣說來,做牛肉燒餅與執筆畫畫異曲同工。很多時候,人們吃的不是牛肉燒餅,而是凝結在酥餅和牛肉之上的信義,與情思。

人往往在生病住院時,最渴慕家的味道。去年陪母親住院,那天做完檢查已經天黑,結果沒出來前的焦慮不安不斷膨脹,導致一點胃口都沒有。等半夜裏肚子咕咕叫了,附近店家卻都打烊了。千搜萬尋,這時候,一家牛肉燒餅店闖入我的眼簾,抱着「最壞的打算」一嘗,沒想到熨帖至極,好吃就是王道!牛肉塞得滿滿當當,燒餅還是熱的,牛肉入口軟爛,醇香沁脾。此時,病房走廊裏寂靜無聲,母親打起輕微的呼嚕,我的眼角噙着淚光。

那段至暗的日子裏,牛火為我注入了超級能量。我摁不住好奇心,事後專程詢問店家:「你家的牛肉燒餅,怎麼那麼好吃?」「我們只做鮮牛肉。」對方答道,乾脆利落,底氣十足。

人與美食的緣分,兜兜轉轉,似乎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偶然機會,我結識了店家的老闆,她很是謙遜,從業30多年,深耕餐飲領域,她口中的兩個「傳家寶」,令我過目不忘,也從中探秘到「好吃」的精神密碼。一是:曾祖父當年在勸業場創立的「義利永」字號,即「先義後利,厚義薄利」。經商之道,也是做人和處世之道。二是:一桿從清朝傳下來的家族老秤,星花模糊不清。物之索隱,老秤上有3顆星,代表「福祿壽」。「少給一些就會少福少祿少壽,多給一些才會多福多祿多壽。」她介紹說道。

他們賣的是牛肉燒餅,也是誠信與情義,在今天尤為稀缺可貴。「義」字當頭,那一口肉多美味的牛火,百年傳承,便有了人世間的種種有情。牛火,你是不一樣的煙火。牛火,你是人世間的饕客。或許,人生就是一個加長版的牛火,餅芯是閱歷,牛肉是苦難,前者烘烤是為了淬煉心靈,後者燉煮是為了鍛造意志。酥餅與肉香雜糅交織,在空氣中「啪啪」綻放,唇齒間繚繞不散的滋味,或曰「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