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茶遊記】英雄末路當磨折（中）

良　心

其實陳嘉庚先生雖然遠在新加坡，但他不僅時刻牽掛着南僑機工們，而且多次選派代表沿滇緬公路考察機工生活工作環境。1939年7月中旬，南僑機工吳再春在滇緬公路搶運抗戰物資途中因衣衫單薄被凍死。消息傳出，在整個南洋華僑中引起軒然大波。陳嘉庚聞訊後極為痛心。南僑總會在招募機工協定中明確規定，南洋南僑總會負責機工的招募和路費，而國民黨西南運輸處則要負責機工的「衣食住醫」等。可是機工們一到昆明就發現，西南運輸處根本沒為他們準備棉衣。陳嘉庚得知後立即致函西南運輸處希望盡快解決。西南運輸處不僅矢口否認，還回信誣稱「機工張大其詞」。當時機工招募還在進行中，為了不影響招募工作，陳嘉庚將這件事壓了下來。

吳再春被凍死的惡性事件，使陳嘉庚感到事態嚴重。他隨即委派南僑總會副會長、特派員劉牡丹帶團歸國視察。劉牡丹一行在滇緬公路沿途親眼目睹了駕車搶運抗戰物資的機工們缺衣少藥、境況艱難的情形。令他們震撼的是，滇緬公路上的南僑機工們，正陷入「一個無法掙脫的困境」：一方面他們心甘情願地為祖國的危難而獻身；而另一方面，國民黨西南運輸處給予他們的待遇，實在令人唏噓。劉牡丹在視察後寫的報告中詳細記錄了當時的所見所聞：「機工大半受寒凍，多面色清瘦，鳩形鵠面，體格健康損失過半，染病且有死者。遇職等到時，即覺眼紅喉塞，看來頗為悲感。」陳嘉庚看到報告後心急如焚，立刻動員南洋華僑捐款為機工們購買藥品、膠鞋、棉衣和蚊帳；同時向西南運輸處發出《建議書》，要求改善僑工待遇：增發寒衣，改善醫療，方便通訊。然而西南運輸處及其上級重慶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反應都很漠然，敷衍塞責。

萬般無奈之下，陳嘉庚只能將最後一線希望寄託在蔣介石身上。他直接寫報告呈送蔣介石。蔣介石看了他的報告後，當即命人連發兩封電函，痛責西南運輸方面的積弊和腐敗，並要求：「必須嚴格徹查究竟……」然而蔣介石怒斥的西南運輸處，主任宋子良是蔣介石夫人宋美齡的親弟弟。宋子良回覆蔣介石稱：「內容多與事實不符……」更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南僑總會奔走呼號、蔣介石震怒嚴斥的西南交通運輸線的腐敗，在半年後陳嘉庚親自率團到滇緬公路視察時，居然非但沒有得到任何改善，路政反而更加腐敗，機工待遇也是愈發惡劣。

1940年3月，陳嘉庚親率「南洋華僑回國慰勞視察團」到滇緬公路等地視察。當他了解到機工們供給匱乏、生活困苦和環境惡劣等問題後，迅速組織南洋華僑社會為機工置辦寒衣和藥品。同時他又與西南運輸處協商制定改善方案。還專門選派了南僑總會常駐滇緬公路代表，以便及時解決南僑機工遇到的困難，保障機工權益。在滇緬公路上，每次遇到道路轉彎太急，路面太狹窄，或是凹凸不平之處，陳嘉庚都下車查看，並一一記錄下來。他一路上都跟兩位隨行工程師商議，要在沿途設休息站，並在各休息站建立宿舍、食堂、停車場和修理站。視察團到滇緬公路重要站點下關考察時，下關主任設了三席酒宴，酒菜豐盛，宴會久久不散。陳嘉庚最終沒能忍住，直接站起身走人。他後來對隨行之人感慨到：「以下關站之重要，而委此腐敗主任！」

當天，陳嘉庚默默走了一路，半天再沒有說一句話。他駐足在滇緬公路之上，山路蜿蜒，寄託着中華民族存亡的希望。看着眼前面容憔悴、病體支離的機工們，每天都在日夜奮戰、搶運物資，用血肉之軀為抗日救國奔波效命，死不旋踵。他們為民族續命的初衷，最終卻肥了某些人的荷囊。南僑總會為機工基本權益的奔走呼號，最終在巨大的黑幕面前，悉數化為煙塵。年邁體弱、心力交瘁的他，眼含淚花，良久不語。國民黨政府層層腐敗，觸目驚心，然而自己卻沒有任何辦法，能夠破解眼前的陰鬱。

緊接着，陳嘉庚一行在重慶受到國民黨政府特別盛大又隆重的接待。蔣介石制定了大規模高規格的接待計劃：特批了8萬元的宴請經費（那時延安一個師長月薪5元）；動員了200多個單位的數千軍官接機；安排了花樣繁多的歡迎、洗塵儀式。好酒、好煙、好菜，但凡重慶地界上能找得到的美味都有。但陳嘉庚是辛苦打拚過來的人，一貫節儉。他想到國家危難之際，海外華僑勒緊褲帶捐款捐物支援抗戰，可在重慶面對的是大大小小的宴會，將海外華僑的血汗錢「吃」掉。他實在受不了這些招待，趕緊在重慶各大報張刊登啟事：「聞政府籌備巨費招待慰勞團，然慰勞團不欲消耗政府或民眾招待之費……在此抗戰艱難困苦時期，尤當極力節省無謂應酬！」這則啟示公開給了蔣介石一個難堪。

陳嘉庚對國民黨腐敗之風的抑鬱之情，到了當時中國共產黨中央所在地延安才得到抒發。1940年6月初，陳嘉庚率視察團到延安訪問，同毛澤東主席和朱德總司令等領導人進行了座談交流。他在延安看到了共產黨領導人的親民清廉，尤其是毛澤東的平等待人、虛懷若谷，大為感慨，欽佩不已。陳嘉庚他們親眼看到，延安社會治安良好，官場風清氣正，治下無失業游民，內外無乞丐賊盜，印象特別深刻。陳嘉庚非常喜歡延安的清寧樸素。重慶的烏煙瘴氣，在延安統統不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簡單樸素。社會清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延安的一縷清風，吹散了陳嘉庚視察途中淤積在胸的層層陰鬱。

抗戰歷史，烽火硝煙瀰漫，其間有民族不屈的熱血，也有魑魅魍魎的貪婪，偉大和卑劣共行在那段令人難以忘懷的歷史之中。陳嘉庚在重慶、延安兩地的訪問，讓他有了深切的比較、感受和思考。他對國共兩黨之間的觀念發生了重大改變，心中的天秤開始逐漸傾向於共產黨一面。 陳嘉庚離開延安後不久，他就把南洋華僑們捐款買的大批軍需和醫療用品運往延安。他回國前在昆明坦率地告訴記者：「及至往西北各處回來，已明大概，誠百聞不如一見。」當年12月，回到新加坡的陳嘉庚拉着兒子陳國慶的手，興奮地說到：「余此次勞軍經延安所見，深感中國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