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佳佳

那是一個黃色的瓷缸,母親從剛過門的小姨家回來,手裏就多了一個這樣的帶把子的瓷缸。

母親走至堂屋,把瓷缸往桌上一放,透新的黃色,小巧玲瓏,要是倒入水,大概只能填幾口。我拿起瓷缸,問母親,這是哪裏來的。母親說,你小姨嫁人,成家,誰拿茶杯就證明日後要和她往來,行人情,這是規矩。每年興的東西都不一樣,等你長大了,不知道會給什麼。

我,才不呢!我把弄着小瓷缸,心裏卻不自主地翻騰開。某一年的某一天某個人,或者某個場景,在我心裏蕩漾開。

那年秋天,我每天趕着一群鵝,在一片被收割過的田間放鵝。天是那種空曠的藍,剛被收割過的田野上還有股熱燥燥的味道,那是農人們留在田野上的溫度。蜻蜓在頭頂上盤旋,鵝來到這片裸露的田野上,還沒等我指揮,就撒開爪子向四處飛去。我丟下鵝,揮着手中趕鵝的棍子,朝蜻蜓追去。風把棍子上的塑膠袋吹得呼呼作響。

溝渠邊,有零星的豆角掛在已經枯敗的豆角藤上,我突然就有了食慾,謀劃着下午帶一個瓷缸燒飯吃。我跟小夥伴鳳一說,我倆一拍即合。我讓鳳帶鹽、帶水,我從家裏帶了米、火柴,還有我的小瓷缸。我拿瓷缸時,母親頂着一條毛巾,拿着一把鐮刀,去地裏收割家裏最後一塊地的稻子。

我不想讓母親知道,在我看來,那是一個小秘密,我要悄悄地去編排這個秘密。小瓷缸就在大桌子上,那是我們家唯一的一個很正式的喝茶用具。我看着它時,它也看着我。當我用手抓起它的時候,瓷缸在我手心裏顫了顫,我的心便也隨之顫了顫。

到了地頭,由着鵝在田野裏撒歡。我和鳳先是來到溝渠邊,幾個有點泛黃的老豆角掛在枯黃的小蜀黍的秸稈上,耷拉着腦袋,像是睡着了,我和鳳把它們摘下來,撕成一段一段的,連同外皮及往外躥的豆粒都一股腦倒進了瓷缸裏。再把米和豆角用井水沖洗乾淨,放鹽,加水。這下算是齊了,心裏正暗自竊喜,卻發覺沒地方安放瓷缸,在哪燒火?原先只想着帶,並沒想到後續的支鍋起灶。

身旁有幾個男孩,光着膀子,前胸後背被曬得漆黑發亮。他們一直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探頭探腦地窺視着我們,有好幾次把頭伸到了瓷缸上,都被我給趕了回去。他們本來就對我們瓷缸裏的吃食虎視眈眈,只是找不到由頭,這回看我們犯難,就把腦袋湊過來,趾高氣揚地拍着骨骼突出的胸脯說,交給我們了,小意思。他們選擇了一處有豁口的田埂,用指頭摳土。等到把指甲縫裏都填滿了泥渣,鍋台也就算完成了。

我把兌滿水的瓷缸放在鍋洞處,居然恰恰好。我從收割過的稻茬上拽了一把枯草,塞在瓷缸下面,點着火柴,火哧溜就着了。接着幾個夥伴們你一把,我一把地拽來枯草,我蹲在田裏,把草塞進洞中。看着火苗呼呼地往外躥,按捺不住的興奮在心裏撲騰着隨着火苗一起狂跳。

不一會兒,瓷缸裏的食材就冒起了熱氣,再加把火,咕嘟咕嘟地沸騰起來。本來想做菜米飯的,結果因為水兌多了,做成了濃稠的菜稀飯。儘管如此,還是喜歡得不得了,心裏像抹了蜜。

有人從溝渠旁的豆角地上掰了兩節蜀黍節的分叉,細細的正好當作筷子來用。我接過蜀黍節,從瓷缸裏挑出一些來,我把第一口給了鳳,她張開嘴,慢慢地嚼着,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我問她,好吃嗎?

好吃,真好吃,你也吃吃看。我挑了一些放入口中,清清的,豆角粒的植物型肉質很是飽滿,吃起來勁道。是那種說不清的香甜的味道,在唇齒間蔓延,入胃入心。竟覺得那味道比家裏大鐵鍋裏的飯菜要好吃得多。身邊的夥伴們愈聚愈多,他們一個個都眼巴巴地瞅着我手裏的瓷缸,有幾個還直往喉嚨裏咽吐沫。我只好把剩下的菜飯分給了他們,儘管我心裏是多麼不捨得。

有了這一次,就會想着下一次。那個瓷缸因為火燒,外身黑乎乎的,我在渠裏怎麼洗都沒洗淨。這樣的瓷缸我哪裏敢拿回家,我怕會被母親看到,我的「罪行」就會敗露。為了方便下次用,我把它塞進了每天必經的一棵柏楊樹下的草叢裏。有時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第二天並沒有繼續野炊,一天天下來,再次野炊的想法成了泡影。

我後來再想把瓷缸拿回家時,在樹下的草叢裏,卻怎麼也找不到我的瓷缸。我不知道是我記錯了位置,還是瓷缸自己躲起來了,反正那個小小的黃色的瓷缸是不翼而飛了。

我因此心神不寧了好一陣子,我最怕母親提到瓷缸,母親每次喝水,想起來的時候,就會說,怪了,家裏的那個瓷缸哪裏去了,會不會被你三爺家拿去,忘記還了?他們家每次借東西都這樣,有去無回的。我那時心裏就會咯噔一下,羞愧不已,內心彷彿有什麼被打翻了。我不敢直視母親,也沒法附和。只能悄悄地退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想一想那個瓷缸。

那頓菜粥在母親這裏是一個秘密,那個瓷缸在我心裏也是一個秘密。我沒法說出這個秘密,時間愈長,我愈是沒法去說。好在,後來,母親自己也忘了。

在母親不再提及的日子裏,在母親早已忘了的匆匆過去的時光中,我始終不能忘記,那個瓷缸以及關於那個瓷缸的一些事。那就像是一個烙印,烙在了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