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詡
2025年,就在日本右翼政府加速於琉球(日本稱沖繩)布軍、要把這片被美軍長期佔據的土地推向戰火深淵之際,中國從福州到北京等地舉辦了多場「琉球學」的研討會,來自中、日的專家挑戰東京的主流敘事,打開琉球主權所屬的歷史之謎:到底這個1879年被日本殖民佔領的獨立王國,真的屬於日本嗎?
然而,在60年前,一位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拿着美國發出的證件,首次到訪美軍佔領下的沖繩。他忍受着當地人不留情面的殘酷質問,直面他們長久承受剝削的痛苦和憤怒,並寫下了驚人的答案:日本屬於沖繩。這名青年就是著名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他是東京大學法文系的高材生,23歲時憑小說《飼育》以當時最年輕得主的身份獲得芥川獎,同年又發表了首本短篇以及長篇小說。
犧牲琉球換本島繁榮
20多歲的大江,在日本文壇已是冉冉上升的新星,可是他並未安於榮譽,選擇去沖繩探尋真相。他出席了當地獨立自決運動家古堅宗憲的告別式,並透過大量的史典考究和實地採訪,忠實記錄當地反抗東京運動的足跡:從因反對「廢藩置縣」而在中國自刎而死的林世功,到因爭取當地民權而被逼瘋的謝花升,再到反復歸運動的詩人新川明等等。
大江從中發現,琉球的主權所屬,與其說是一個關於考究冷冰冰歷史檔案的問題,不如說是一面現實的鏡子,當中除了隱藏着日本人不敢面對的自身歷史殖民與戰爭暴力,還有他們延續至今的虛偽:透過把駐有約3萬美軍的基地放在當地,持續以犧牲琉球為代價,來讓日本本島獲得繁榮和穩定。大江認為,從琉球問題切入,日本人應要反思自身:是否敢於為歷史罪行道歉?能否超越自身局限,成為更具反思精神的日本人?
因此,從民族良知的高度出發,大江提出了「日本是屬於沖繩」的說法,意思就是要警惕日本人,只有直面從歷史至今都仍然存在的罪行與傷痕,方能從道德上的迷失解困,成為一個真正具有自省精神的成熟民族。
這種文學家誠實求索的無懼精神,貫穿了大江在1969年寫成的《沖繩札記》,其中揭露的沖繩大屠殺最具代表性。日本在太平洋戰爭的敗局已定時,意識到無法維持對琉球的殖民佔領,勒令民眾集體自殺,強迫他們以極其扭曲的方式對天皇表忠,致使當地人口由47萬降至11萬。親割妻兒喉管,護士毒殺病人,琉球南岸的海水一片殷紅,慘絕人寰。
在《沖繩札記》出版後,大江多年來受到右翼分子的詆毀,甚至死亡威脅,但他沒有退縮,更反對日本武裝自衛隊,主張向中、朝、韓等國支付戰爭賠款,並在1994年拒受天皇授予的日本文化勳章。
堅定反戰 功不唐捐
在2005年,日本右翼成功鼓動一位舊軍人和另一位日軍的弟弟,把大江以誹謗為由告上法庭。事件可見日本右翼至今對沖繩人民的持續踐踏,直到2016年當地民眾抗議美軍基地時,日本的機動隊員還痛罵當地人是「土人」、「支那人」,極為野蠻。
在法庭上的律戰持續了6年,最終,原告承認根本沒有仔細讀過大江的書,大江因此勝訴,但是之後日本右翼政客又抓緊機會,促成文部省删改了高中教科書中的相關內容。而這一切,難道不正正是證明了大江的觀察:日本只有認真看待琉球問題,才能走出道德上的迷失嗎?
以大江自己的話說,他的思想高度,是來自於影響他「一輩子」的中國作家魯迅。在他12歲時,他的母親贈予他一冊《魯迅選集》,對此他愛不釋手。他說:「很小的時候,我就從母親那裏接受了中國文學的影響。我的血管裏流淌着中國文學的血液,我的身上有着中國文學的遺傳基因。沒有魯迅、郁達夫等中國作家,就沒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的存在。」
在大江去沖繩的五年前,也就是1960年,他首次訪華並獲毛澤東及周恩來的接見。當時,他是代表團中最年輕的作家,毛澤東還對他說:「你將成為優秀的革命者!」而周恩來則用法語與他交談,哀悼三天前在東京國會大廈前因抗議日美安保條約修訂案而犧牲的22歲東大學生樺美智子。大江在日記中寫道,入夜後,他仍然激動得不能入眠,魯迅的文章在腦中不斷閃現:「苟活者在淡紅色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在2006年,71歲的大江第6次訪華,到訪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時還因受到了嚴重刺激,昏厥過去,被同行中國友人攙扶着出來。此行期間,他還在中國社科院發表了一次演講,題目是他在前一年出版的《別了,我的書!》的封面上的一行大字「始自於絕望的希望」。他說,這話是出自於魯迅的「絕望之於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以及「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雖然像大江這樣有風骨的知識分子,在今天右翼當道的日本是罕見的存在,但是他留下的文字,他開拓的思想道路,是無法被東京當局抹滅的,也依然啟發着無數追求尊嚴的琉球人,走上爭取正義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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