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也
當田裏的芋頭蓄謀已久,奮力捅開泥土的天窗,母親就會對我說,芋頭開始望人,你又要長尾巴了。
不知道父母為啥要把過生日稱為長尾巴。他們不識字,不知道人類的起源和進化史,不知道按照進化論,尾巴有可能真的在人類身上存在過,因為用進廢退,才漸漸退化。但我相信,他們像喜歡小狗小貓的尾巴一樣喜歡着我們。生日這天,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得到一碗長壽麵,都可以或多或少地在寵溺裏快樂而又自豪地長長臉,翹翹尾巴。
鄉下人家最好的生日飯,無非是擀一頓麵條,炒上幾道自家種的菜蔬,卻能將儀式感拉滿,把尋常的菜蔬吃出不一樣的味道,彷彿我們的生日,不是母親的受難日,而是值得紀念的慶典。母親自己的生日,過得潦潦草草,她卻喜歡回憶自己兒時的生日,因此我記住最多的是她的母親——我姥娘給她過生日的細節。
我的生日臨近中秋,芋頭正好在這個季節下來,就順理成章地成了長壽麵的麵鹵。一年又一年,芋頭們前赴後繼地為我的生日獻身,和母親的手擀麵一起,熨帖着我們的味蕾,濡養着我們的腸胃。去異鄉打工之後,我嘗到了想家的滋味,過生日時最心心念念的就是母親的手擀麵。
我們成家之後,母親的生日變得重要起來。每年的農曆六月二十五日,正值一年裏最熱的時候,我卻總要提前請幾天假,坐七八個小時的長途客車回家給母親過生日,即使暈車也義無反顧。
母親不會說思念不如相見,只會說回來就好。她過生日那天,哥哥姐姐們都闔家而回,歡聲笑語驚飛了院子裏香椿樹上的麻雀。吃飯的時候,母親看看這個,望望那個,樂得合不攏嘴。
後來回故鄉定居,我們家也從三世同堂到四世同堂,母親的生日聚會年年如此。這炎熱的夏天裏最熱鬧的場面,成為操勞一生的母親最大的慰藉,也成為她離世之後每個夏天最無法填補的空。
老話說,有父母在,一千歲也是個孩子。母親去世後,我從村中心大街上經過,每每習慣地要拐彎去她家,猛然想起她與我已經陰陽兩隔,才醒悟自己已經不再是有娘的孩子了。
受母親影響,我也成了一個注重儀式感的人。每當女兒們過生日,我總是提前準備好禮物,然後直奔蛋糕店,挑選款式,親眼看着蛋糕師在蛋糕染上抹奶油,做花樣,是一種享受。把蛋糕提回到家,擀一箸長壽麵,炒上幾個孩子喜歡吃的菜,看着女兒們大快朵頤,心裏滿滿的都是幸福。
大女兒一周歲生日那天,我請蛋糕師在蛋糕上面做了一隻小老虎,不怒自威的眼睛、腦門上霸氣的王字、纖毫畢現的鬍鬚、黃黑相間的花紋,要多精神有多精神。我把蛋糕拿回家,放在客廳的餐桌上,就忙着去廚房裏擀麵條炒菜。女兒好奇地圍着蛋糕轉,把玩上面絲帶做成的花,不小心將蛋糕掉到了地板上。所幸蛋糕盒沒有反轉,是正着掉下去的,小老虎只是由坐姿變成了臥姿,威風勁兒卻大打折扣。吃飯的時候,她只能和一隻慵懶的小老虎合影,逗得我們忍俊不禁。
每逢女兒們過生日,無論多忙,我都要把她們的好朋友請到家裏來,弄上幾個孩子們愛吃的菜,點蠟燭、許願、吹蠟燭……總是要叮囑她們少吃蛋糕,多吃我親手擀的長壽麵。看她們吃得津津有味,我心裏甜甜的。女兒們高中住校,每逢她們過生日,我想方設法也要讓她們回家,看着她們吃着長壽麵,心裏就舒坦。要是哪一年忙忘了,就會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女兒們上大學以後,每逢她們過生日,我都會發紅包,催她們去吃長壽麵。一碗長壽麵,即使不是我親手擀的,也足以寄託我殷切的願望。
2023年秋天,還有半個月過生日,女兒們就開始籌劃,大女兒給我買了衣服和鞋子,小女兒為我買了文心蘭和康乃馨。她知道我愛花如命,從不捨得傷害它們,因此買的不是切花,而是盆栽。當我在手機熒幕上看到來自昆明的快遞千里迢迢地向我移動,真切地感覺到女兒的心也在向我靠近,滿滿的都是幸福感。過生日的那天上午,大女兒發消息,問我閨蜜來不來,給我叫菜我沒讓,她不由分說又點了鮮奶水果蛋糕和好吃的點心。
天陰沉沉的,從中午開始下雨,我的心情卻沒有像以往一樣因為天氣不好而變得灰暗。早晨要擀麵條的時候,櫥子的把手掉了,試了幾次都無法打開門,拿出放在裏面的擀麵杖。正着急用啥擀麵條時,我突然就在櫥櫃與鍋灶的夾縫間發現了母親在世時用過的擀麵杖。
它是槐木的,中間粗,兩頭細,比我的香椿木擀麵杖要輕巧靈便得多。用它擀麵條的時候,我恍惚間覺得時光倒轉,自己和母親的身影緊緊地重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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