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德
每逢秋冬之交,我總會想起家鄉的風箏(風旗)。於是,思緒隨着風箏飄飛,飛回家鄉,飛回童年。
小時候,秋收農事忙完,孩子們就開始放風箏(風旗)了。風旗,是我們客家土樓人的叫法。城裏的風箏很精緻,什麼蝴蝶呀、蜻蜓呀、老鷹呀,給人一種很能奮飛的感覺,頓生敬慕之心。鄉下土樓人家的孩子,手中牽放的不過是由紙片做成的竹篾風箏,咻咻咻地迎風飛舞,輕悠而飄忽,長長的兩綹尾巴在風中獵獵作響。這風箏,看起來像舊時懸掛在店家門口的風幡旗子,稱作「風旗」,確有道理。
做風箏絕非易事。紙是風箏的「肉」,那時候紙張難找,家有讀書的兄長姐姐還好,嘴甜一點向他們討幾張過期不用的試卷,他們也樂意給。書本是不可以亂撕的,不單要聽從長輩的勸戒「敬惜字紙」,更要留作開學後一時半會沒發新書,供鄰家子弟借用。我的祖父患肺病,常年服藥。買藥的差使經常由我這個「承重孫」去做。中藥舖開出的藥是用報紙或牛皮紙包的。我取藥回家,等祖母打開紙包煎藥,就從她手裏接過報紙或牛皮紙。這時候,她不像以往在蒔田到割稻子期間那樣,阻止我們放風箏,說出「風旗會招大風咧,大風會把禾穀吹倒咧」的話。然而,大概是因為報紙太綿軟、牛皮紙太沉重的緣故吧﹗所做的風箏大都呆頭呆腦的飛不高飛不遠,遇到沒風時,甚至起飛不了。而選用藍色墨油印的試卷,紙質輕薄,做的風箏最會飄飛。
風箏的「骨」更難得。竹篾,乃是風箏的骨骼。每年總有人家請篾匠來土樓裏破竹篾,那些柔韌而富有彈性的青色竹篾,總是用來補穀笪、籮筐、簸箕、大篾籮,剩下的竹骨由主家綑綁起來,放在土牆根下,留着當柴火燒。如果想做風箏,隨意抽出幾根,主家是許可的。然而去了皮的竹骨太厚又脆弱,我們既沒有篾匠師傅的利刃,又沒有篾匠師傅的功夫,更沒有篾匠師傅那般大的力氣,根本無法將竹骨分解成細片,所以用竹骨做風箏行不通。最好的出路是用竹篾。可是要到哪裏去尋竹篾呢?樓裏有一個比我大幾歲的「小老哥」撓了撓頭顱,思索了半天,終於拿定了主意。他豎起食指,嘬起嘴唇,對我「籲」了一聲。我立刻心領神會,尾隨着他躡手躡腳地來到2樓他家的房間門口。他從別的地方搬來獨凳,站上去,伸手到門頂捆着的竹篾簾子裏,經過一陣生拉硬拽,這才一根一根地扯出了竹篾——誰知道這些竹篾後來是他用兩隻腿肚子被他老爹鞭得隆起了一條條半紫半紅的傷痕換來的——遞給我接住。
門簾的竹篾扁平細長,柔中有韌,是做風箏的上好材料。我向姐姐要了幾張舊試卷。風箏的「骨」有了,「肉」也有了,於是我跟「小老哥」聯手做風箏。先將長方形的試卷對摺,用刀子裁成正方形,再彎弓搭箭。「弓箭」是風箏的主心骨。「小老哥」在一個對角處安上一支篾片,當作「箭」;我在另一個對角處,雙手將篾片彎成弧形,當作「弓」。「小老哥」用飯粒糊紙將各個關節貼住,又用巴掌按牢。「弓」的兩端,各裝兩節短紙片,這是風箏的耳朵;在「虛弦」與「箭」相交的位置,上下各貼一片和兩片紙節,這是風箏的鼻子和嘴巴;「箭」頭的左右兩邊,用紅色蠟筆各畫一個圓圈,這是風箏的眼睛;「箭」末處貼上兩條長長的紙條,這是風箏的尾巴。最後在「箭」的上下兩端繫上絲線。就這樣,一隻有頭有尾、有眼有鼻、有嘴有耳的風箏就做好了。
一出門,「小老哥」和我歡呼雀躍,立馬飛奔到曠野。他在前方牽引,一邊跑一邊放線。我原地站着,握住風箏。他努力奔跑一段路程後,說聲「放」,我連忙鬆開兩手。風箏像吸飽了風力,沙啦……沙啦地……搖頭擺尾,一個勁兒衝上天空,忽左忽右、忽高忽低,自由自在地翱翔。我們仰着頭,瞪着眼,看風箏各式各樣的空中表演:垂直拉升的「眼鏡蛇探頭」,急速下降的「俯衝動作」,悠然自得的「落葉飄」……我們的風箏,簡直像一隻神鷹!當輪到我拽着風箏的長線時,我的心彷彿被那隻方頭蝌蚪牽引着,隨它起起落落,時而歡喜、時而擔憂。
我擔憂風急之時,風箏會突然斷線,隨風飄向遠方;我歡喜風輕的時候,風箏定住了,我的心也無比舒坦。快樂在我的身心膨脹,似乎要張開翅膀,欲與風箏比翼雙飛,飛上雲端,去和太陽肩並肩。
童年時,我最可愛的風箏——家鄉的風旗陪伴我快樂成長。成年後,我雖然像風箏一樣四處飄泊,但是始終牽掛着我的,是那一縷綿綿的家鄉情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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