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 鳴
在一家省公司任職時,租住成都牛王廟巷社區。那年溽暑時節,渾身突發奇癢,伸手抓撓卻摸不着一粒疹子,煩躁得通宵失眠。去醫院求診,服了好些日子西藥也不見效。突然想起社區樓下巷子拐西有家草藥舖,路過時迷戀那氤氳於幽巷的草本藥材獨特的芬芳,總要情不自禁深呼吸幾口。連日病恙糾纏不休,忽然就起了心思,要去試一試坊間古老的偏方。小時家住鄉村,有個頭痛腦熱的,母親一般不會帶我們去醫院打針吃藥,她挎一隻竹籃,到竹林盤和田埂上走一遭,採摘幾把竹葉芯、車前子、桑樹葉,熬水餵我們喝,很管用。
草藥舖十分簡陋。舖面是一間夾擠在高樓縫隙中的低矮玻纖瓦屋,牆壁上寫了兩個打了紅圈的「拆」字。屋內一桌兩凳都是舊物。藥材藤藤葉葉的,全是粗樸草本之屬,分門別類盛入貼了標籤的麻袋,鼓鼓囊囊塞在靠牆壁的一道木框架上。
藥師姜大姐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胖婦人。據說到她這一輩已是四代以此為業,營生卻從來不溫不火。牆上醒目處,張貼有醫衞管理機構頒發的經營許可證,還掛着患者贈送的幾面錦旗。我去時門庭正冷清,姜大姐面街靠坐竹圈椅瞑目養神。見有顧主上門,抬眼招呼一聲:「來啦?」便以手勢請到桌前,與她斜對而坐。她一邊把脈一邊聽我陳述症狀,細細觀察我的氣色血象,又讓我張口亮出舌苔作了一番探看。隨後,十分篤定地告知:「你這是血熱,外感熱邪和飲食不當淤積以致氣血不和。不要緊的,服兩劑湯藥調理一下就好了。」姜大姐邊說邊起身給我配草藥。她也不開處方,眼睛往藥架上掃視一番,胸有成竹解開幾個口袋,伸手大把地抓出粗糲的草芥。也不約秤計量,分別塞進兩個特製的大紙包,封好遞給我,收費40元。她抓藥之際,我匆匆瞄過袋口上那些藥名標籤,有甘草、白茅根、蒲公英、金銀花、連翹、紫花地丁之類。臨走前,姜大姐又說:「有空過來幫你拔罐理療一下,效果更好些。」我這才注意到,靠屋子裏側一掛紗簾攔了一角,設有窄小診床和一些器具,是專門用作艾灸拔火罐的。
回租住屋用敞口鐵鍋熬了滿滿一鍋湯藥,遵醫囑每日牛飲三大碗,又忍饞忌食辛辣。兩副草藥入腹,一周之後,不適之狀果然漸漸消失。
感慨民間偏方草藥的神妙之時,忽然憶起曾經看過一部電影叫《刮痧》。說一位中國老人愛孫至極,萬里迢迢追隨移居美國的兒孫一家,每天悉心照料乖孫,怡享天倫。一日孫子暑熱不適,老人趕緊施以刮痧的民間土法。孫子不忍疼痛發出陣陣哭號,繼而症狀得以有效緩解。誰知一番動靜卻驚駭得鄰居報了警,老人因涉嫌虐待兒童被帶到法庭審訊。儘管老人和兒子費盡口舌解釋刮痧是中國獨特的民間醫術,但法庭上的老外們如聽天書,連連搖頭。他們指着小兒脖頸肘彎的紅痕,一口咬定老人「虐待」行為成立,最終判決剝奪了老人對孫子一個時段的監護權,老人有口難辯,氣得老淚縱橫⋯⋯
中醫的神功,在華夏文明傳承中不過是一鱗半爪。遙想五千年的泱泱歷史長河裏,蘊含積澱着多少博大精深而又玄奧莫測的秘笈呢。很多中國式的奇理、奇招、奇人、奇事,個中都深蘊着禪意哲理和自然天道。對那些沒有誕生過老子、孔子、莊子等聖賢的國度,一些事理怎麼去辯曲直、討公論?
過了些日子,工作稍有閒暇,決意再去草藥舖,讓姜大姐幫忙拔一回火罐。姜大姐會將那一角紗簾掀開,讓我伏臥小床。然後,她舞動短胖卻靈巧的手指,捉起一隻隻晶瑩剔透的球狀玻璃罐,將燃着藍色火苗的酒精棉團伸入罐內輕輕一拂,迅疾扣上我的後背。玻璃罐縱列排序,順着我的經脈遊走。真空負壓的力道在瓶中顯現神威,把我體內淤積的濕熱病毒連根往外拔扯。拔罐理療過後,我的後背會泛出密密麻麻的烏紅色瘢團,幾日不會消散。但是,熱毒因此被斬草除根,整個人會落得一身輕鬆,飄飄欲仙……我想入非非來到姜大姐的草藥舖前,心中卻陡然一涼。那一篷陋屋,連同屋後一座老居民院落已不復存在,眼前被夷為平地,散落着殘磚斷瓦。不久的將來,一幢現代樓宇將在這裏拔地而起。
姜大姐和她的草藥舖去了哪裏?祖傳四代的家業,必然自有韌性,相信姜大姐會在茫茫都市的另一隅,尋到她薪火傳承的立足之地。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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