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談全球史,訪問地又在香港,葛兆光當然必不可少地談到了東南亞以及香港史的研究情況。

他介紹了兩本「說文學不像文學,說歷史不像歷史,說隨筆不像隨筆」的著作。這兩本書均以東南亞為描述背景,近年在內地出版並引起反響。一本是馬來西亞學者莫家浩的《臆造南洋:馬來半島的神鬼人獸》,這位一路就讀暨南大學、北大、香港中文大學的歷史學博士,以豐富的敘事細節展現華人在南洋的生活軌跡和文化認同,為中國讀者提供了一個審視長期為傳統中國文化所忽視的馬華脈絡的跨域視野。

另一本《安南想像:交趾地方的奇跡、異物、幽靈和古怪》,是古典文獻學博士朱琺的小說集,作者基於多年前在越南的訪學經歷,結合自身對域外漢文文獻的研究,以古代對越南的舊稱「安南」「交趾」為背景,書寫了29種古代南方異聞,涵蓋奇跡、異物與幽靈等主題,在拼貼歷史碎片的同時,還暗含現代人的情感線索。

在葛兆光看來,這兩本流行著作在內地的爆紅,正因應了產能過剩下中國製造出海、中國已越來越深融入世界的大背景下,中國人對包括東南亞在內的全球化的好奇和想像。

針對香港和香港史研究,葛兆光則談了三點看法:第一,香港在聯接東西方、港澳台地區文化交流的中轉站作用。他以此次書展邀請龍應台演講為例,「香港就變成了一個所有地區、國家的學者,都可以交流的地方。」二是香港在海洋文明中的作用。「香港雖然是一個離島,但非常重要。因為15、16世紀大航海時代開啟後,海洋已取代陸地,成為全球貿易往來的最重要通道。只有在這個背景下,才能意識到香港的重要性。」

葛兆光認為,澳門和香港是中國最早面向海洋的地方。「如時間線再長一點,明清時代的東南沿海一帶移民,是從泉州、漳州、廣州等地一路出去的。所以香港的意義,不在於香港本身,而在於是此前的全球殖民,以及現在的全球貿易、全球移民、全球文化交流的一個動力。談香港史有點像談日本史,因為日本跟西邊的亞洲大陸連得太緊,講日本史時一定會講到朝鮮,講到中國。香港也同樣如此,就香港談香港,不會有太多東西,但就香港史談到殖民史、移民史、貿易史,講到它跟海洋、跟東海南海以及更遠的印度洋甚至歐洲的聯繫時,它就有意義了。」

最近,95歲高齡的歷史學家王賡武在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新作《陸海之間—東南亞與世界文明》,葛兆光認為:「王賡武先生在東南亞出生長大,比內地人更敏感地意識到海洋的重要性,所以他一再強調中國應該重視海洋。我們也重視海洋,但從哪裏重視起?這樣香港就無法迴避。」

至於第三,則是研究香港史的多重視角。「現在有個趨勢,就是全球思想史或者叫大國思想史中,比較思想史的研究,越來越重要,我覺得從思想史的角度講,香港是現當代中國思想史的重要組成部分。特別是1980年代後,香港對整個中國內地有很大影響。開玩笑說,那時的港普也變成了流行的時髦話語,它緊跟着就會對1980年代中國內地的思想轉化,起到一定的刺激作用。」

葛兆光認為:「現在學者們建議的學術研究重心,比如說跨國史制度認同、文化認同,制度和文化認同的區分,以及華僑移民史,包括涵蓋了東南亞的華語文學等,都跟香港有一定關係。所以只要有一些觀念改變,把香港史納入更大的視野範疇,香港史研究會有很大變化。」

不知不覺間,這位名家娓娓道來的近一小時學術「龍門陣」時間已過。早年學術界曾有「有思想的學術」還是「有學術的思想」的議論,李澤厚則有「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的無奈斷語。一位盛年已意氣風發、風華綻現,卻甘於長期埋首於故紙堆、以類似乾嘉學派的考據鈎沉功夫,沉穩度過學術人生的學者,回首人生時,是否有過一絲遺憾與不捨?睿智如葛教授,面對記者的多個提問,也只能以蜻蜓點水式回覆和迴避來禮貌結束。

不過,當他以綿密的思維、清晰的表達,呈現出知識、學術背後暗藏的思想鋒芒時,讓人不禁想起晚年王元化先生的看法:不可想像,沒有以學術為內容的思想,將成為怎樣一種思想;而沒有思想的學術,這種學術又有什麼價值?也許,這正是葛兆光經年累月治學所得的意義吧。行筆至此,一個念頭突然跳了出來:以研究政治思想史著稱的滬上名學者朱學勤教授,多久沒來香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