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入夢的母親來到我的夢裏。AI繪圖

羅大佺

久未入夢的母親,昨晚忽然來到我的夢裏,一句「兒子你還好嗎?」讓我淚流滿面。我伸出雙手想擁抱母親,她卻飄然而去,一下不見蹤影。醒來心有不甘,在屋裏四處尋找母親的身影,卻一無所獲。這才猛然驚覺:時如流水,今年8月17日,母親離開我們已經整整10年了。

母親是典型的西南農村婦女,一生充滿了艱辛和不易,但卻用愛滋潤着自己的子女。母親的娘家在中山鄉一個叫斑竹林的地方,8歲那年外婆去世,母親在12歲那年給馬河山上一位姓李的大戶人家當童養媳。即使在舊社會,去給人家當童養媳也不光彩。每當母親挎着一個布兜兜回娘家路過牟河壩時,總有一些好事者嚷着「打,打那個小媳婦」,做出要圍過去打她的樣子。嚇得12歲的她不知所措,嚶嚶大哭。幸虧我的曾祖父在河對面見了,大聲吼道:「你們打人家幹啥?人家沒吃的才去當童養媳嘛。」吼跑了那些好事之人。如果曾祖父知道那小姑娘後來當了他的孫兒媳婦,也會含笑九泉了。

母親給人當了10年童養媳,放牛、割草、做家務,什麼髒活累活都做過。家鄉解放後,那人出去當了識字班的工作隊員,吃上了皇糧,穿上了幹部服裝,於是嫌棄沒文化的母親。新社會婚姻自由,直接提出離婚即可,可偏偏那人使用冷暴力,長此以往,受不了折磨的母親乾脆提出離婚,結束了那段不幸的婚姻,而後經人介紹,嫁給了家徒四壁的父親。結婚時母親只要了父親一句承諾:「以後你要對我好!」

母親和父親結婚後雖然日子過得很艱難,但恩恩愛愛,相濡以沫,從不吵嘴打架,這在那個年代的農村,是少有的模範。母親深知這個家來之不易,在生下我們幾兄弟姊妹後,用春雨般的母愛,無聲無息地滋潤着我們的心田和人生。

大哥是長子,參加生產勞動早,好吃的好穿的,母親自己不吃自己不穿也要給他。大姐是在國家困難時期父親不在家時,母親經不住別人懇求,做主把她抱養出去的,為此內疚了一輩子。二姐一天書都沒念過,自能背背兜起,母親就把她送人帶在身邊幹家務活,細細地教,溫馨地呵護。五哥三歲時因病去世,母親為此難過了很久。

三姐讀小學時,有次學校組織春遊,因家裏沒錢,三姐沒有參加。第二天班主任讓她站起來「亮相」,問她為什麼不參加。恰巧被去幹農活時路過學校的母親看見了,於是在教室外與老師吵了起來。母親說:「沒有錢就沒去,道理就這麼簡單。」她和老師吵架不對,但護犢深情顯而易見。當然那天回家後,母親被父親批評了一頓,說她不該和老師吵架。

小妹從小乖巧,也很懂事,大家都很喜歡她。有次母親和大哥帶着她進城。在一個擁擠的布攤前,母親和大哥同時發現了一塊幾尺長的的確良布料,這在當時可是很珍貴的布料。大哥一下拉住布料一角,說:「這塊布我給妹妹買回去做衣服。」母親也伸出手拉住布料另一隻角說:「這塊布我買回去給女做衣服。」由於人很擁擠,兩人都沒注意對方,都沒鬆手。賣布的很為難,說:「我只有一塊布,你們都不鬆手,我到底賣給誰呢?」這時兩人才抬頭一看,不由笑了起來。

母親不識字,但自從我開始上學後,每晚做作業,她就陪在我身邊。我不讓她陪,她就找點家務活做。記得小學時的一天晚上,我在煤油燈下做完作業時,夜已經很深了,推開門一看,母親還在燈下剝豆角,那一刻,我真的很感動。初中畢業因家貧輟學回鄉務農後,我開始了文學創作。有一天進城回家,母親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張被她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說:「兒子,這是你掉的東西吧?我給你撿起來放着呢。」我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張寫廢了扔在地上的稿簽紙,讓人哭笑不得。

後來我因創辦了《瓦屋山》報,被洪雅縣林場黨委破格錄用,參加了工作,離開了老家牟河壩,成為生產隊裏第一個吃皇糧的人。那時父親已經66歲,母親64歲,姐姐妹妹早已遠嫁他鄉。我離家的那天早上,母親有點落寞,一個人拿着玉米棒子在屋簷下不停地掰着。是呀,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沒有一個留在身邊,誰心裏不難受呢?我叫了一聲「媽」,她抬起頭,臉上強裝出笑顏說:「你就放心去吧,家裏的事還有我和你伯伯呢。」我們那地方是把「爹」叫「伯伯」的。那一刻,我明白,母親雖不捨我離去,但覺得兒子參加工作了,心裏還是很高興的。我提着簡單的行李,走上離家的鄉間小路時,母親忽然追了出來,我以為她有什麼事,轉身停下。不料她只說了一句話,「兒子,以後不管你工作多忙,走了多遠,都記得要回來看看你的老婆和孩子,不要這山望見那山高。」母親說出這話的時候,我的心裏咯噔一震,眼淚差點流了出來。那時我已在農村結婚生子,愛人也是文化程度不高的農村婦女。雖然多年來因為生活瑣事,母親和兒媳沒少發生矛盾,但當兒子參加工作要離鄉時,母親也沒忘記用自己曾經的傷痛警醒兒子的人生,以免讓悲劇在下一代人身上重演。我含淚點了點頭,要母親放心,轉身朝茫茫田野中那一片鋪滿綠色,但又通往遠方的鄉間小路大步走去。

走了快10年的母親,離開家鄉時您那一句囑咐的話語,兒子一直記在心裏,永遠不敢忘卻。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