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小說課上,同學對志怪小說較有興趣。這也難怪,畢竟經典篇章太一本正經,難得翻到幾篇風格奇異的,自然精神一振。

按魯迅先生梳理,古小說源於神話傳說,後來經歷兩漢巫術之盛、六朝佛道之風,志怪一類乘勢湧現。此發展脈絡可謂傾注人類文明的想像力。不過,有否想過,真實與想像只是一體兩面,荒唐之言有時是個幌子而已?在此不妨一讀唐代的《李元恭》。

此篇唐傳奇錄於戴孚的《廣異記》,後得北宋的《太平廣記》轉錄。篇名取自文首介紹的人名,但故事實與這位吏部侍郎無關,主角是他的兒子與外孫女崔氏。話說崔氏十五六歲時得了「魅疾」,惹來由狐妖幻化成的少年胡郎。

胡郎見多識廣,崔氏對他言聽計從,透過其介紹的奇人異士學懂經史、音律諸般技藝。李氏為求驅妖,假意許配崔氏予胡郎,從而探得狐穴所在,並灌水入穴,一舉滅妖。崔氏一家見狐妖死絕,無不大喜。

「狐妖」實為敘述策略

故事至此,不難發現行文頗有不通:崔氏遭受迷惑,但所謂怪行就是學通經史音律,非常上進;胡郎縱為精怪,惟博學形象正面,其謂崔氏「人生不可不學」,簡直如雷貫耳。他對崔氏亦無失禮之舉,反而想迎娶她;至於李氏,一方面與胡郎「頗狎樂」,一方面施計搗毀狐穴,盡殺大小妖怪,前後不一。僅四百餘字的作品,何以這麼混亂?也許關鍵在於背後的難言之隱。

故事起首立地拋出「魅疾」、「狐妖」等概念,意在渲染神秘色彩,引導讀者接受有違日常的經驗。這種敘述策略早已見於《莊子》。正如《莊子》的寓言充滿對現世的關懷,拋開《李元恭》的志怪元素後,故事就會變得清楚:少女情竇初開,如癡如醉,正是「魅疾」。所愛何人?該是一位聰明的瀟灑少年。少年帶着豐富見識,點綴了千金小姐的沉悶生活。

奈何少年出身低微,崔家不予認同,棒打鴛鴦。少年大概沒淹死,但肯定被李氏出面趕走了。少女也是認命,重回門閥制度的正途,等同「痊癒」。

那麼上述志怪故事何以產生?可以推測崔家地位較高,掌握了話語權。為保障家族聲譽與崔氏名節,遇妖之說不失為體面的下台階。且在古今父親眼中,愛女的情郎本來就是勾心的「狐妖」,文中這樣詆譭又是人之常情。

筆者時常提醒同學,古人受制於傳統知識架構,未能發展出社會學等現代學術的專門範疇,但相關的現象、狀態都是存在的。關於門閥社會,他們寫的不是新聞、娛樂周刊或專題研究,而是順應當世的書寫形式,把事件與情感置入志怪小說。

後來《聊齋志異》等藉志怪為諷刺之作,正是承接此基礎而來。

換言之,正因為時代久遠,閱讀時必須靈活思考,細心領悟文本背後的真正寄意。 ◆ 凌頌榮 香港恒生大學 中文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