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欣

燒鵝,從小食到大,不能說是至愛,但是代表了我對某種油膩食物的偏好。記得小時候,家裏貧苦,一年到頭都是青菜白飯,只有過年過節才能見到魚、肉。中秋節一大早,奶奶就會去燒臘舖。「真是識做生意,一早就升價。」埋怨歸埋怨,燒鵝的香氣從燒臘舖的油紙袋裏緩慢地散發,我的口水不由地流下來。

小時候最盼望的,就是家裏來客人了——常常是放學後,看到父親匆匆下班,對母親說:「今晚有客,斬料加餸。」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工人的工資普遍不高,平時捨不得吃,只有家裏來了客人,才會趕緊去菜市場,買點燒臘味。這種突如其來的客人,往往都帶一點江湖氣,走南闖北,十幾年沒見面,偶然有機會到此地,憶起往事,於是費盡心思找到老友。

我歡天喜地地跟着大人,來到燒臘舖前,抬頭就能看見一排排的燒鵝,金黃色的,整齊地掛着,淌着油。那位站在舖頭斜後方的斬料師傅,像是傳說中的俠客,手裏隨時握着刀,臉上帶着笑。他身材胖大,身上圍着一塊塑膠圍裙,把全身都遮住了,只留下一張臉——是一張油膩的大圓臉,鬍子拉茬,但是一天到晚笑呵呵的,不討人厭。師傅手起刀落,半隻油光皮色的燒鵝立即變成整齊的斬件。鵝油的香味隨之散發。骨肉之間切口平滑,還隱隱冒着熱氣。新鮮的燒鵝肉質緊實,一層薄薄的油脂貼着鵝身。我偷偷用手碰一下,已經能想像入口彈牙的感覺。

跟着父親拎着打包好的塑膠盒子回家,一路都是香。塑膠盒子不時灑出幾滴油,不知不覺滴了一路。有同院的孩子跟在身後,流着口水眼饞。

晚上是隆重的一餐。小孩子大口吃菜,大人就着酒,談古論今。這一頓飯,是能吃一個夜晚的,幾十年的漂泊歲月,存了多少值得講述的故事。所有生活中的不如意,都落在醇香的酒裏,落在鵝肉的褶皺裏了。說到傷心處,兩個大人眼含淚花,推杯換盞。小孩子不明白那麼多複雜的情感,只好悶頭咬鵝髀。鵝髀都是肉,皮香香脆脆的,嚼着哢哢作響。

好的燒鵝,皮脆焦香,不油不膩,味道層次清晰分明,不留渣。有名堂的燒鵝舖,總備着自製的酸梅醬,酸甜可口,滲入鵝肉,還滲入骨頭裏。燒鵝舖的滷味醬也是一絕,鹹中帶香,拌飯也好吃。

多年以後,我在廣州工作,從此自己一個人吃飯。海印橋南有家燒臘店,晚上七八點才開始熱鬧。小店裏只有四五張桌子,一到晚上被掛着工牌的的士大哥坐滿,店外綠的藍的的士佔了半條街。那段時間我常加班,下班後就直奔這家燒臘店。在昏黃的燈光下,匆忙地吃一碟燒鵝飯,邊吃邊聽的士大哥說本地的奇聞異事,還有地道的罵人俚語,別有一番風味。

後來我買了房子,搬到番禺大石,每天哪怕是按時下班,回到家也是晚上七八點了。常常是在燒臘舖買下最後半隻燒鵝,回家煮一碗飯,蒸幾條青菜,簡簡單單又是一餐。若不是吃燒臘,從買菜到下鍋、做好,至少也要半個小時,不如直接斬料,只等電飯煲跳閘。澄黃的燒鵝埋在飯裏,把簡單的白米飯浸沁出一股香氣。吃的時候不僅感覺有鵝肉的香,還有米拌油的香,緩慢地從舌尖擴散。我也喜歡這樣的時刻,大概算是一種延遲滿足,忙碌了一整天後的疲憊,上班的困頓,在那一刻得到了完全釋放。

轉眼間又過去了許多年。這幾年工作依然繁忙,但跟過去相比,生活狀況已經好太多了。現在說「艱苦」算是矯情——再怎麼苦也不至於缺衣少食了。日子總是愈過愈好的,只要願意,現在每天都可以「啖啖肉」。不過人生向來不能恣意而為,為着健康着想,為了省時間,下班後還是匆忙地湊和一餐,不敢大魚大肉。就這樣,兜兜轉轉數十年,還是常吃燒鵝飯。在一個地方住久了,總能找到合心水的燒鵝檔。每每走到熟悉的檔口,還未說話,老闆娘便已親切地招呼:「燒鵝?上莊?夠沒?」於是只需點頭,掃碼付款,心滿意足地拎了裝好的塑膠盒回家。所謂「合心水」,是一種很主觀的標準,大概就是鹹淡適中,油而不膩,醬料新鮮,彷彿記憶裏童年的味道,彷彿年輕時艱苦的滋味、打拚的滋味。老闆娘一定要看着親切,斬件師傅一定要赤膊上陣,露出厚實的臂膀,手起刀落,油花四濺。

只是現在,再也聽不到家裏長輩說「斬料加餸」了。家裏長輩年紀大了,他們的朋友也已經老了,無法跑江湖了。偶爾我問父親,想不想吃燒臘味,父親多半會搖頭。他現在牙齒鬆動,只能吃鬆軟的食物了。而我自己仍時不時去菜市場買半隻燒鵝,拎着滴油的紙袋回家,一路歡天喜地,彷彿記憶中那個只要聽到「斬料加餸」,口水就會流下來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