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那是一個怎樣的冷僻之地?小鎮峽灣,天空陰霾,風大,雨多,人稀。一年365天中有300天下雨,日照時間短,深秋和冬季的下午三四點就天黑,直到第二天上午10點才天亮。沒錯,那就是202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挪威劇作家約恩·福瑟的家鄉——挪威西海岸卑爾根的海于格松市。
深秋的夜晚,眺望卑爾根,那裏或許小雨零星,窗戶上霧氣繚繞,福瑟開車回家,鄉間的小路上落下一層白霜,恍若靈魂的銀白。我第一次閱讀了他的兩本戲劇選《有人將至》、《秋之夢》,主題都是愛情。不得不說,他的戲劇很「卑爾根」,不同的場景設置,相同的「冷酷仙境」。抑或說,他的戲劇裏都有個「卑爾根之問」。峽灣、秋天、大海、雨、風、窗、屋、照片、長凳或沙發,男女主人公飽受孤獨的困擾,同時又被他人所打擾。契科夫說過︰「簡練是才能的姐妹。」福瑟把簡潔發揮到極致,他的詩歌和散文也是戲劇。
《有人將至》開頭即是小散文:「一所老舊,幾乎有點兒搖搖欲墜的房子前的花園。房子的油漆剝落,有些窗玻璃已經碎了。它面朝大海,寂寥淒涼地坐落在陡峭懸崖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儘管如此,這所房子卻依然有着自己獨特的飽經風霜的美。一男一女自房子的右手轉角走進花園。」一男一女在峽灣買下一幢坐落在陡峭懸崖上的老房子,他們遠離城市的喧囂,準備過無人打擾的生活。來到這裏後卻發現老房子有人來過,兩人獨守的夢想被打碎,老房子的四面牆,卻無力幫助他們抵抗挫敗和幻滅的到來。屋外傳來不斷的敲門聲,她要去開門,他無力阻擋,面壁躺在沙發上;起居室牆上掛的原來女主人的畫像以及她和丈夫的結婚照,原房子主人的闖入打破了兩人世界的安寧,他們執着地逃離,兩個人融為一體,倒頭來不過是一場夢。「他人即地獄」,沙發、照片以及背後蔚藍的大海,都參與了他們的情感世界,他們彼此享受,卻無法抵抗他者的入侵,一如無法抵抗風雨、海浪的侵蝕。這樣一來,道具不再是道具,而是有靈魂的人,以此構成情感的張力和複雜的心境。而舞台劇中,迂迴重複的對白、水意蕩漾的世界,本身也是主人公內心世界的投射,他們讓我們感受到自己內心的深海和暴雨,他們的困境何嘗不是我們的困境呢?
卑爾根,讓我們在「世界盡頭」遇見未知的自己,看到人生的無限可能。他的長篇小說《憂鬱症》,故事圍繞青年藝術家拉斯·赫特維格的創作心路和悲劇人生。在《憂鬱症II》中,他又虛構了赫特維格的姐姐歐蘭,圍繞畫家剛去世不久,歐蘭對弟弟往昔記憶的回顧和審視,現實與夢幻交織,為他此後的舞台戲劇奠定基礎。
縱觀約恩·福瑟的小說創作,主人公大都是孤獨的、徘徊的、寂寞的,甚至有暗疾的普通人,與其戲劇相同之處在於字裏行間的詩意暗湧。儼然,這明顯帶有自傳式的烙印:他7歲獨自乘船外出,12歲開始寫作,24歲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紅,黑》,後來嘗試過搖滾和繪畫。31歲那年,他因一場破產事件而「跳進文學」,跨界轉向劇本創作。他曾說過︰「在小說裏,你只能運用詞語,而在戲劇裏,你可以使用停頓、空白和沉默:那些沒有被說出口的東西,一種啟示。」以戲劇《秋之夢》為例,出場人物共5人,講述男人女人在長椅上調情,此前因為男人的婚姻兩人關係被迫中斷,後來舊情復燃。開頭同樣是詩化的唯美場景:「廣大的教堂墓園中的一隅。晚秋。雨才住。黑色的樹們。有些葉子還殘留在樹上,有些已經落了。一條礫石小徑。一條油漆已剝落的,飽經風霜的長凳。」簡單幾句就涵納完整的舞台布景,而在劇中他依然延續迂迴重複和意識流,那些常人眼中反覆重複的台詞、靜場和簡單到不能簡單的對白,卻極具節奏感和音樂性,本質上暗合着生命的無奈、脆弱、鄙陋和苦難。
福瑟的作品中,幾乎全是海浪般的低音、晚秋的憂鬱、房內的隔閡、落葉的響動、雨水的靜謐,用小的、弱的、低的,靜的反襯精神世界噬骨般的孤獨感,從而「為不可言喻的事物發出聲音」,這使我重新感受到文學的力量:文學乃是人學,它關照和悲憫的從來都是「微塵眾」,是被遺忘和被忽略的普通人的困境。卑爾根的,是世界的,也是中國的——在人類困境和生死面前,我們殊途同歸。
在我看來,諾貝爾文學獎「爆冷門」並非什麼壞事,不啻於一種文化的有益補充和「美美與共」。很多時候,我們需要「陌生」來抵抗庸俗和日常,繼而欣賞到世界的複雜和多元。特別是歷經全球疫情的3年淬煉,我們應該是時候回歸了——回歸文學的本來面目,關切生存的疾苦與冷暖,看見內心的孤獨與迷惘。
當然,福瑟還讓我看到文學創作的多樣性和共通性,看到向上生長的詩意蔓延心頭。正如福瑟首部詩集《含淚的天使》中所寫道︰「秋天的時候,冬天的時候。感覺/舌尖在嘴裏。那樣的年輕,紫色/還有路燈,和雪。」眺望卑爾根,我看到路燈和雪,看到罅隙裏拚命搖曳的微光,還有一個開車慢行可愛的福瑟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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