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菊

在老家的這段日子,我常陪娘出去走走。正是秋收時節,村人們忙着掰玉米,扡高粱,打芝麻,拔花生。戶戶門前、平房頂上,村中空地都在曬秋。一日,偶見村頭有人家,乾脆將紅辣椒曬在了雷丁電車的前車蓋上,遂拍圖發圈。文友袁星感慨:真豪橫!車上曬辣椒!娘常唸叨一句:地裏刨食,顆粒歸倉啊!當年的秋收場景,又熱氣騰騰地從光陰深處冒出來。

那時候,已經分田到戶,大家幹勁正足。浩浩蕩蕩的秋收大軍,鑽進漸已轉黃的青紗帳裏,四處哢嚓哢嚓聲響。手腳不停,汗也不停,被玉米葉剮得胳膊、臉面生疼,也顧不得,一個個沉甸甸的玉米棒子掰下來,用柳條筐、糞箕子送到地頭,倒進棉槐條編成的簍裏,再用獨輪車、地排車運回家裏或場院,堆成小山似的一垛。吃過晚飯,邊拉呱,邊扒玉米包衣,要留兩層包衣在上面的,編成小辮,可以當繩,將幾根玉米棒子繫在一起,一嘟嚕一嘟嚕的,掛在牆頭、枝丫間。太陽底下看去,黃燦燦的,照眼明。玉米曬乾,開始刻玉米。用玉米擦子將玉米粒間隔刻去幾行,排列緊密的玉米粒就變得稀疏有致。拿一個玉米核兒貼住,往斜裏一搓,玉米粒兒便悉數脫落。玉米包衣,玉米核兒,玉米秸(即秫秸),曬乾了,都是好柴禾。刻下的玉米粒得勤翻曬,直到全部曬乾,簸揚乾淨,收進倉囤。石碾上軋了,或是磨坊磨了,就成了玉米麵兒,加上幾塊紅薯,一把豆錢兒,熬一大鍋熱粥,每人喝上一大碗,最是熨帖舒坦。

大豆割回來,攤在場院裏。曬上三兩天,一晃便嘩啦啦響。木棒敲打,豆莢炸開,豆粒劈哩啪啦蹦將出來。移開豆秸,一堆堆大豆,圓鼓鼓,光溜溜,甚可愛。拿簸箕簸去摻在裏面的豆莢、碎石和細沙,繼續曬。記得有一回,月亮地裏,娘簸豆、挑豆,我幫着抻袋口。一簸箕一簸箕白花花的大豆,雀躍着跳進口袋裏。場院乾淨,月光也乾淨。娘嘉許我說,明兒清晨豆腐梆子過來,換頁子豆腐,給俺菊子貼豆腐卷吃。這些年,我一直記得娘的話,一直在想,娘為什麼說一頁豆腐,而不是一塊呢?那晚的剪影、那晚的月光,清亮亮地,映在心上,帶着微微的風,風裏的大豆香。

大自然安排的秋收,此伏彼起,叫你忙不停,也有片刻的喘息時候。花生刨了,要擇花生、曬花生、扒花生。花生殼留着燒鍋,或者磨成飼料,餵豬、餵雞。乾花生棵也垛好,蓋起來。可作乾柴,更是羊兒兔兒一冬的好糧草。花生米要留着出花生油用。高粱曬了,打了,且收起來。娘將高粱莛子捆紮好,先放到一邊,待冬天農閒時,娘會用那些高粱莛子釘蓋頂,勒彎箅子,放餃子、盛餃子用。那些蓋頂和彎箅子,色淡青或月白,間有深紅,模樣清秀,叫人愈瞧愈覺得可心。86歲的娘,還四處尋紅高粱莛子,想釘一對紅蓋頂,以備要出國留學的小孫子回來結婚時用。

霜降以後刨紅薯。一部分紅薯就地用擦床子擦成瓜乾,小孩子們就蹲在地裏擺。怎麼擺呢?大人把濕乎乎的瓜乾撒到乾松的土地上,小孩子負責把壓摞的全部挪開,一片一片,擺滿整個大地。二哥擺得最快,還能趁空挖窯,用土坷垃壘窯頂,待窯頂的土坷垃燒紅,一腳垛下去。埋在窯裏的紅薯,漸漸冒出誘人的香氣。掏出來,翻滾熱,兩手倒換着,揭去皮,咬一口,那滋味,成為台灣詩人路衛濃得化不開的鄉愁。瓜乾翹了頭就要翻。翻過來,再呆一兩天,就緊着拾瓜乾,把一地白花花的瓜乾,一片一片拾起來,一麻袋一麻袋地運回家。一部分紅薯要留下來窖藏。每家都有挖的地窖,窖內置沙,窖壁鑿有腳蹬窩,有台階或雲梯的功能。大人下窖,手腳並用,即可順利下上。小孩子下窖,得用草繩繫在腰中,大人在上面扯草繩提着,慢慢下到窖底,再將籃子放下去。拾完紅薯,先把繩鈎將一籃子紅薯提出地窖,再把小孩子慢慢提上來。那種悠悠蕩蕩的感覺,其實很享受。玉米、高粱、瓜乾,都可用來烙煎餅,鏊子燒熱,油袋子一抹,磨好的糊子吱啦一聲攤開,竹批子趕勻,趕平,煎餅漸漸起色,起邊兒,一揭一搶,濃香一片。

絕大多數的糧食,都搶收回家了,卻也有一小部分,被遺漏在田間。「秋天下下腰,滿跟春天裏走三遭。」民間諺語,最得地氣。這是一塊花生地。用小鐝頭、小抓鈎掘土,抓摟,敲開一塊塊土坷垃,裏面裹着的花生,便露出白胖的身子來。那是一塊已經收完的玉米地,只剩下乾枯的秫秸,默立秋風裏。逐棵辨認,摸捏,手中一硬,便是一根金黃的玉米,籽粒飽滿,壯碩。將這天賜之物,小心地收入袋中。再尋,再找,總能拾到意外的饋贈。

西風漸起,四野蕭條,凜冬將至。也總是留下一些,給那些即將過冬的鳥雀。娘說,進了鳥雀的肚兒,也算歸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