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我的父親正在客廳講他年輕時候當兵的事。說起部隊的伙食,就感嘆現在吃到的羊肉都有股膻味兒,那是因為飼料餵養的原因。在草原上放養的羊是沒有這股子膻味的。他在青海當兵那會兒,經常吃這種天然牧場的綿羊。而且,當兵的後生吃起肉來都很生猛,用鍋吃。一鍋滿滿當當的全是羊肉。

包餃子更有趣。每次春節,每個班天不亮就會起來包餃子。不為別的,就是趕着去炊事班搶鍋。哪個班能最早吃上餃子,全憑鍋在誰手裏。而我的父親對此相當自豪,因為他總是那個最先搶到鍋的人。我甚至覺得在這個搶鍋的事情上,父親頗為自豪。而在講完這些之後,父親總不忘提起當時的炊事班班長:「他可是我們陝西老鄉哩。」

自打我有記憶開始,父親的這幾個當兵的故事就反覆出現在不同場合。次序和場景或許會有不同,比如搶鍋的事多數出現在吃餃子的時候,大鍋吃羊肉的事總發生在羊肉太膻這個遺憾之後。儘管這些事既沒有更複雜的故事情節,甚至事與事之間也沒有什麼關聯。但無論何時,只消說起來,父親就很興奮。我向來對此事敬謝不敏。對於這種父輩的想當年,我傾向於把它當成一種單純的句式接受下來,從沒打算真正去理解它。多年的理性訓練和邏輯思維告訴我,與其回頭看自己的過去,不如利用邏輯去推導未來,那會更有意思。因為推導作為純粹的精神活動,它可以因為你有意識地控制到達百分之百的樂觀。

然而我現在開始步入中年了。確切地說,我已經開始意識到衰老的無法避免。以往光滑的皮膚會有一個蚊子叮出的腫包很久都不消退,跑步時我也已經不能像前幾年那樣在5分鐘內輕鬆完成1公里。這個時候,我開始不可遏制地懷念起以往。即便我並沒有像父親那樣將過往的片段宣之於口。可是,這不意味着我可以控制過去頻繁的前來造訪。

能想到的片段也不很多。比如,我常會想起高考出成績的那個夏天,我正赤膊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電話鈴響了,我沒起身,是父親接的電話。那天好熱啊!或者小時候在單位大院,我和母親坐着乘涼,周圍有很多鄰居,又都是同事,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路燈下閒聊。我靠在母親肩上聽他們說話,好像也能聽懂大人說的話。有時候,單位的電視會被搬到一樓的空地,小朋友們都端着椅子來看《藍精靈》。那時候我父親是單位的領導,他經常會很豪放地從外面買來一車西瓜或者葡萄回來,單位的大人小孩兒都跑上去搶水果,誰運氣好誰搶得多,也沒有人計較是不是吃了虧。

這些故事經常會竄出來,因為時間久遠,故事像是夢裏發生過似的。可我篤定這是真的。我甚至開始喜歡向人轉述這些,每當這時,我就很開心。我發現我跟父親一樣了。

大概人到了一定年紀就會想當年。與其說是在複述當年的記憶,不如說是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青春。它會在那時潛到具體的事兒當中,成了記憶的一部分。每每這些事兒被拎出來,青春也就回來了。為此,想當年成了一個追憶的開場白,即便在別人看來太簡單,甚不成調,卻不影響講述者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說到底,是那時的事和那時的人帶來了快樂,那不是我,那是曾經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