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我一早就喜歡純粹的自然,儘管黑格爾批評,可這也抵消不掉我的一種本能。當我有一日立在前往羅德島的海船上,我會對清晨霧氣當中的茫茫世界感到戰慄,那陰沉、濃密的雲層,這樣不動聲色而凝重。不像尼斯的海岸,天色、碧藍的海水以及水天相接處都淡淡的,儘管藍色也在漸次加強。但深海不同,深海的藍色讓視覺都上當了,它太濃,就像是藍色的石油,膩膩的。而當你不慎跌下去,好像你會摔得生疼,但卻就此落了地。

即便如此,我硬是無法愛上與自然有關的攝影。昨天,就在我等高鐵的當兒,虹橋新天地正在展出《國家地理》雜誌130周年的經典影像。我細細地看過來,花了3小時。其間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幻想自己身處照片,然後才能對那些雷同的星雲、群山或湖海稍有感覺。我想像着在這蒼茫大地上,只有一個人形單影隻,感受到一種孤寂的悲傷,然後我就感動了。可從心底裏,我並不真愛它們。一個證明,就是當我翻看自己的相冊時,竟沒有一副大自然的特寫。我的相冊裏留下來的全都是一些人像。

最喜歡的一幅是《印度泰姬陵前的蒸汽火車工程師》,看着這幅攝於阿格拉堡車站前面的照片,耳邊的解讀器有一個女聲,她很歡快地跟我說「印度阿三」的典故。這個詞從印度的錫克族警察變成了香港人嘴裏的印度阿Sir,又以訛傳訛地成了上海人說的阿三(阿三=阿Sir)。瞬間,我就覺得妙趣橫生,有種縱橫交錯的歷史寬廣感。在這幅照片的旁邊,一個越南人正爬上絕壁去採摘燕窩,這居然還是一個可以世襲的家族職業。

可照片裏靜靜的湖泊雲海不會帶來這種趣味。它們被掛上牆壁,空曠沒有了,夕陽當中的蒼涼也沒有了,從遠處看過去,它們全都一樣。我寧願坐上火車,看着窗外正漸漸離開上海。一旦列車離開這裏越遠,這個展覽就好像更沒有魅力了。前1秒鐘它還展示着人類對宇宙和大地的探索,對於自然的保護,對人類破壞自然的批評。後1秒鐘,那些甚至可以稱之為奇觀的照片就在窗外轉瞬即逝的違章建築和樹木村莊面前失色了。這幾乎是在自然而然之間發生的。我無須刻意引導自己向窗外看,可目光就是這樣的不由自主。田地在傍晚略帶一些暗沉,沒有霞光,沒有風,感覺很沉靜。可以一直對着這個窗外發呆。連火車剛開始啟動之初的那些雜亂好像也不可憎惡了。因為在到達大片農田和白牆青瓦的民居之前,這都市的人為景象成了一個鋪墊。作為一種變化,它與鄉村的面目不同。那還沒有完成的橋墩,還有胡亂插入視線的高樓成了一個過渡,下一幕是未經人類過多浸染的鄉村。這一路很不一樣。人即便很想,但沒有辦法預期自己將看到什麼。儘管似乎鄉村的植被也不是自然的,而是農作物的,可是自然就是自然,不因為它整齊了就失去了它自己。更何況,偶然一個跳入視野的、參差不齊的樹頂的高度,當中夾雜着缺乏規劃的違章工地,都是人力不可及的。這個窗外的整體作為人參與其中,又不可全權控制地、不符合邏輯地存在,其不可捉摸的勁頭兒因其沒有什麼規律可循就顯示出了一種不單調。這是風景攝影尋求主體與物的折中主義無法企及的。

要麼給我一個物的世界,要麼給我一個純粹的精神,但不要風景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