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我近來看的電影裏都有個燒水壺,小小一個,白瓷的,或鋁製的,有一個吊環,像是舊時代的煤氣燈。它們無一例外都得被放在火上燒。儘管自從我住進現在這個家已經快十年,其間也換過三四個燒水壺,可是沒有一個需要用煤氣。永遠都有個黑色底座,像一個吸盤那樣牢牢地吸住上邊的壺。而這種自動跳掉的水壺已經流行了很多年了,即便有些新潮的茶藝,都開始在茶床的邊上裝上一個這樣的燒水設備。

它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方便,快捷,不危險。我記得有一段時間還風靡過一種響壺,水開了就發出淒厲的叫聲,把你從屋裏的每個角落召喚出來。生怕你忘了還有一壺水已經要燒乾了。現在,那些藍色火焰上的容器被替代掉了。

不過,但凡有一丁點關於生活美學的場景,牽扯到的水壺必然是藍色火焰上的聖者。它被放在煤氣灶上,砰地一聲,打火特有的聲音剛落,那一團藍色的火焰就呼啦啦地衝上來,搖擺、起舞,尖上是黃的,下面藍。過一會兒,沸騰的水被拎下來,再被灌在另一個正要準備泡茶的透明壺裏,這茶壺當中已經放了些原料,要麼茶葉,要麼橙子片混茶葉,或者乾脆是韓國的水果茶,甜膩膩中帶着濃厚的酸。被水注之後,旋即移到桌上,對着一個四角竹製木茶盤,當中放着兩盞茶杯。

這一整套喝水之前的流程需要花些功夫,等不及解渴的時候就會顯得很不便當。可一旦有人立志於這樣做,他的整個生活就都不一樣了。這倒不是說一個明火上的壺就擁有這樣巨大的決定力量。而是說這種關於器物的選擇本身具有太強的意向性,它作為障礙出現的一系列瑣碎動作在一開始就有,它們是作為必需品被附贈給你的。顧客在購買這樣的壺時,他對此心知肚明。

燒水很慢,又不便,還要來買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不大可能理解這種心情。因為燒水是為了喝水,些微慢一些到達這個目的,就都令人不耐煩。可當你珍惜這一杯水,那最終到嘴裏的水因為這一系列的過程才更有生命。因其不容易就更需要珍惜。這是被刻意強調的。對於最終所得之物的尊重。就好像我們要去珍惜自己的呼吸那樣,再正常不過的事在這種人那裏都是奇異而有生命的。選擇了明火燒水壺,這個人的其他家什猜測也具有了一般的生命。這些生命特質都跟它們的主人一樣的慢。這個家,就因為這種態度變得一絲不苟。在細節處添加細節,不徐不疾地過日子。

一種虛無主義的快樂蔓延在這種生活的當中,產生了普魯斯特式的懷舊。這種懷舊是被追憶回來的一種生活,是被物化的記憶,被當成精神一樣地還原了。這樣做的人,他們都懷抱着意義過日子。這種反生活行動一旦運用於生活,本身就會產生一種美學,令生活成了藝術。物的無生命被驅離於它,人對於生活的理念進駐其中,這理念邊復原,邊建立細節。因為仿真當中最重要的就是細節。它會讓生活成了一場無人觀賞的表演。表演者是他自己唯一的觀眾,他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設定好的生活程序當中完成,而他知道這其中的每一個程序和細節。這生活就成了他對於人生的覺悟。這就是活着的感覺。每一個追求生活美學的人都着迷於這種感覺,並在虛無當中建造只有他一人在其中的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