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昱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親情,這裏沒有迷失,卻擁有太多的遺憾;這裏沒有千山萬水的重逢,卻擁有近在咫尺的疏離。
季羨林說︰「當時只道是尋常。」是一句非常明白易懂的話,卻道出了幾乎人人都有的感觸。所謂「當時」者,指回憶親疏相間的一幕幕及其相守不易。相濡以沫者在對方被難時,心或始終堅守不亂;離心離德者在對方觸礁時,身體或已倉皇逃竄。
愛的堅貞,不是用手為親愛的人撥一撥頭髮,也不是把手在親愛的人頭上多待幾秒那樣簡單,而是當時不容更改的堅忍不拔態度。當時勇於衝鋒的精神,在那種境況下好像並沒有多少人為之驚艷。時過境遷,回望那段歷史,卻已成為心中的經典。少紅君對我說起——母親對父親的種種好處,開始頗有些不懂,後來慨嘆「當時只道是尋常,歲月漫漫永難忘」。他從小到大,不喜歡父親,只喜歡母親。父親常在酒後打罵母親,他實在看不過,會對父親訓斥幾句,竟被母親當面給了一巴掌,還被硬逼着給父親認錯。
他委屈地哭了,心想:母親為啥對父親這麼好,簡直有些不可思議。父親在家裏很少幹家務,重活、髒活、累活也大都由母親一人承擔。父親平時不太定性,時好時壞,酒後耍酒瘋兒更是家常便飯。他沒見母親有過抱怨,看到的卻是——母親天天給父親洗腳、端飯,下雨天給父親送傘。後來,母親對少紅說:「孩子,你不要怨你爸,你爸下崗前不是這個樣子!」有一個時期,父親經常不回家。他看不下眼,跟母親說了一句非常蜇人心的話:「他是不是外邊有人了?」
母親狠狠地剜了少紅一眼,嚇得他再不敢多嘴。後來,母親得了一場怪病,身體日益消瘦,卻查找不到任何原因。父親在這期間的表現,發生很大變化,他不再是一個粗線條的酒鬼。這變化讓母親感到十分欣慰,她的臉上掛着甜蜜的微笑。
母親與少紅多次聊起過去,每當那時,母親的臉上便多了一層光暈。有時,母親竟是一副池水蕩漾的幸福樣子。可他還弄不懂——母親為啥對父親那麼好?又過了兩年,母親的病情總不見好轉,醫院還下過兩次病危通知書。一天,少紅正給母親洗腳,母親主動說:「那年,你姥爺生病住院,你爸爸在陪護,我在家做好了飯,送到病房。一進門,你說我看到了什麼?你爸爸正在給你姥爺洗腳呢!我當時目瞪口呆,淌了一臉的淚。從此,我天天給你爸爸洗腳。」
難道這就是母親一直對父親好的原因?少紅並不相信母親與父親的情感會如此簡單。後來,母親連說話都困難了。一天夜裏,母親斷斷續續地說:「在我的寫字枱裏……最下邊的那個抽屜鎖着一沓信,那是你爸爸年輕時……寫給我的。等你送走了我,再送走了你爸爸,你要在媽媽和爸爸結婚紀念日那天,給我們燒了它們!那是媽媽這一輩子唯一的心愛之物,我的全部精神寄託在那裏……」
「紅啊,你知道你姥爺家階級成分高,你爸爸是我年輕時唯一給我寫情書的人。你不知道,我當時心裏有多麼幸福……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啥對你爸那麼好……今天媽媽告訴你,你爸爸在那個年代能娶我,是一生中對我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兒……要知道,你姥爺被批鬥含冤而死,這在當時要多大的勇氣。這一生……任我對他怎麼好都值得……紅啊,你記住,男人一定要對自己的女人做幾件漂亮事兒,女人會感念你一輩子。」
說完這一番話,在那個黎明前,母親撇下少紅走了。之後,少紅將父親接過來一起生活。現在,他眼中的父親,比以前溫煦了許多。在少紅的心中,最佩服的還是——若干年前父親的勇敢選擇。儘管那個年代,父親只做出了男人追女人的浪漫,卻在少紅母親的世界裏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不可多得的真情——關閉了她的任何怨言、關閉她的任何不滿。
前幾日讀納蘭性德《浣溪沙》,感觸很多。「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這首詞是納蘭性德寫給亡妻盧氏的,他在詞裏回憶和盧氏在一起時的日常歡樂。比如「被酒莫驚春睡重」,納蘭酒喝多了,盧氏暖心着意給他蓋被子;納蘭興起寫了好詞,盧氏脈脈含情為他謄抄寫。
「當時只道是尋常」,當時只是尋常景,如今卻成納蘭心中美好的追憶。納蘭性德比之少紅母親,同樣沉浸在幸福之中,可他當時不怎麼覺察,後來才對亡妻充滿了愛的追悔和遺憾;少紅母親雖年輕懵懂,卻稍稍覺出那些尋常情書的些許分量,所以在後面的歲月裏加倍對丈夫好,甚至以德報怨,忍辱負重。時光流逝,曾經的過往與美好是距每個見證者最近、最動感也最熱烈的玫瑰。
他喜歡寫詞追述,她鍾愛情書衷腸,都像那紅紅的顏色塗於心田。「當時只道是尋常」,尋常處的甜蜜令人心動,那些舉動如同往心海裏扔下了石子,臉嘩地紅了,又似驚起一隻水鳥如火焰般傳射對方的心闕。因尋常,還覺得可以再來;因甜蜜,總覺得應該收藏。愛的情緒在歲月的長幕上裊裊升起,即便人可能已不在世間,但心靈的回響讓裊裊之音走了一半又停住,好像在舊場景裏輕聲呼喚。
好好想一想當年的日子,說一說當年的事兒,「當時只道是尋常」的懷舊意蘊積澱在心中最弱軟之處。一把牛角梳可以撿拾那遺落已久的流年,打童年走過,我總記得母親在小院裏的辛勤忙碌,身影挪移似蓮花開落;母親在梳妝台前用牛角梳幫我梳妝,一雙纖手如瀑布流過。雲朵不起,落日的餘暉不飛。心如纏繞的甜蜜的繭,恰若向晚紅光閃爍的河道不斷鋪展。水上的光帶,一層摞一層,暮色的光暈才會如此精美。我們的當時啊,一幕接一幕,因時間把它們像英雄影像一樣拱起,才歸於心間的永恒。達達的馬蹄不是美麗的錯誤,很多尋常過往因當時的願意守望、懂得珍惜、捨得付出,後面的人生才有滋味、有溫度。
此刻,情已知何處所起,卻總是一往而深。原來歲月就是釀造師,過往的言談舉止、一顰一笑和雲中錦書,那裏有刻骨的相思、深深的懂得和幽幽的情思。碧玉般駐在心間,又如一所溫暖的小房子,貼心、暖心。張學良與趙一荻年過半百舉辦婚禮,有人讓張學良講幾句話,良久,他對趙一荻說:「你是我永遠的姑娘。」「當時只道是尋常」,歲月幾經流轉,依然喚她姑娘,這是真情永不老。這種情緒淚濕眼角,那是歲月的露水深深。「當時只道是尋常」,因情感真純才癡情不悔。傅雷先生說過,情感於天地茫茫而言,很難察覺亦很難衡量。但是,在這個世界上,人心這個度量衡在歲月的砝碼前真的能稱出真情不可更替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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