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謠》

作者:王堯

出版: 譯林出版社

學者王堯的長篇小說《民謠》是一部反映「碎片化的存在」的斷代史和心靈史,他從「未名河的北岸,有一個少年徘徊」寫起,斷斷續續講述當年「圍湖造田」故事以及祖父、父親與我的記憶,其獨特的結構、創新的文體、飽滿的細節、清新的語言,給人以穿透心靈的閱讀體驗和別具一格的精神審美。

「故鄉是我寫作中的一粒種子,也是這粒種子最初的土壤。」某種意義上說,所有的寫作都是「返回」,回到故鄉尋找精神原點,尋找那個支撐一代代人艱難跋涉的文化根脈;王堯也是如此,他筆下的碼頭、鄉鎮、稻田、墓地等,都瀰漫着憂傷而蒼涼的調子。小說以「我」為主線,講述從1972年到1974年之間發生在鄉村的故事,一條線索是14歲的「我」在碼頭上等待去公社談話了解歷史問題結論的外公,另一條線索圍繞王二隊長、李先生、胡鶴義,以及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獨膀子、爛貓屎等展開。作者早已交代,「我知道我對石板街的認識有更多虛幻的成分。一個人總喜歡在時光消逝後的日子裏重返他當年無法進入的場合」,顯而易見,小說並非他的自傳。

作者在後記裏開門見山:「我沒有什麼故事,只有細節。」那麼,何謂細節?我認為,就是抻開記憶的褶皺,抑或是撥開歷史的帷幔,探頭探腦窺見一抹若即若離的搖曳微光。書中有幾處細節很是令人回味。胡若愚被逮捕前,與表妹結婚,後來他在監獄裏收到一副手套,兩隻手套是一順的,且一大一小,他以為寄錯了,後來頓悟「小手套是她右手戴的,大手套是我右手戴的,這是說我們手握手」,不禁令人淚目。還有獨膀子,孟良崮戰役中,他的右臂被擊中,送醫院後右臂截肢。事後他回到打仗的村子,那位山東媳婦已經嫁人。奶奶問他怎麼不回來?他說「沒臉面」。而昔日戀人小雲已經去世,他回來後直奔陶莊給她上墳。

每個人都欠歷史一個交代。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回溯歷史的過程中,充溢着懺悔意識。和孔乙己相像的李先生,曾讓「我」有機會接觸到一些進步書籍,臨死前送給「我」一套《康熙字典》。後來,他中途輟學返鄉,大家都很納悶。直到他投河自盡後,有位長者給出答案:「你不要難過,你的那個老先生也不是聖人,他是偷了學校的書被開除的。」真相已經成謎,但是着實令人省思。

不得不說,這本小說讀起來難度不小,所謂「難度」,正是碎片化的拼湊與疏離,給人以記憶交錯或斷檔的感覺,完全打破傳統小說的敘事路徑。然而,當我全身心讀完發現,「難度」也是精神向度,深藏着作者的「野心」和「覺醒」——前者指向精神重構,以此理順與歷史的關係,「如果說我有什麼清晰的意識或者理念,那麼是我想重構『我』與『歷史』的關係,這個重建幾乎是我中年以來在各種文體的寫作中不間斷的工作」。這種精神重構,也是小說革命;後者指向語言回歸,即「呈現曾經分裂的語言」,所以他才會用不同文本講述故事,包括雜篇裏的「我」的14篇作文等,以及外篇裏「我」的初中語文楊老師未完成的小說稿《向着太陽》,這裏面蘊藉着來自靈魂深處的覺醒意識。

這樣就不難理解,作者為什麼歷時二十年才完成這部少年短短幾年的成長片段,從根本上探究,源自一種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民謠》不是紙上的烏托邦,而是如大江大河一樣的旋律,水流在看不到的地方緩緩流淌,吟唱,馥郁成花,被沿途的人們撿拾袖藏。

其實,每個作家都至少有過一部「民謠」,才能稱得上真正「返回」過故鄉。比如莫言的《晚熟的人》,莫言從幕後走到台前,用小說方式記錄高密東北鄉下的成長片段。相比之下,王堯的《民謠》直擊靈魂深處,以多元文體突顯非虛構底色,喚醒人們內心深處的鄉土情結,其敘事策略和文本創新,無不為小說革命起到「拋磚引玉」的積極作用。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記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成長。《民謠》是一個人的青春敘事和文本試驗,同時也是一曲鄉土中國的深情輓歌:它用舒緩的旋律為歷史回望做了生動註腳,也為「小說革命」提供有益探索。●作者︰鍾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