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皇臺自帶文物光環,至今仍吸引不少人特地前來站內參觀。
●創作者林嵐幾乎每日在此地經過,與作品情感共融。
●行李箱既代表私人物品,亦是時代變遷的印記。
●梁美萍用四年時間與社區共同打造這件作品。
●不少物件都由居於社區的老人提供。
●黃麗貞利用陶瓷浮雕重新詮釋宋代的畫作。 資料圖片
●黃麗貞提議將創作過程展示出來,認為能夠相遇是一種緣分。

對於公共藝術的創作者來說,作品有別於自己的私密創作,除了要考慮符合空間的結構與氣質,更要關乎安全、防護與公眾反響。但是,若然創作者毫無個人情感,塑造的作品便容易了無生趣,不飽含感情,無法打動觀者。2021年6月甫開始運營的屯馬線二期,由於選址經過不少具有代表性的歷史地標,當中三個站台,包括土瓜灣、宋皇臺及紅磡,都在藝術創作上格外用心。使得乘客除了享有更加便利的交通外,更能充分了解該區的文化和歷史。 ●採、攝:香港文匯報記者 胡茜

林嵐與紅磡站:是起點也是終點

「當我再一次站到紅磡站的站台上,走到那個偌大的候車廣場中,我彷彿能夠看到多年前的那個12歲的自己。」站在屯馬線最新啟用的紅磡站站台上,藝術作品《失而復得》的創作者林嵐便如此感慨道。

《失而復得》的創作初因很有趣,據林嵐說,她對一個站台中最有興趣的空間便是失物認領,「這個空間讓人覺得很奇妙,但同時也很震撼。」林嵐將這些個人物品與社會歷史進行關聯,分別用石材、金屬做成雕塑,穿梭在車站各個地方。擺放在月台盡頭的,是幾塊「望夫石」,「這是我記憶中的一段旅程,所以這個創作項目在我心裏已經很久很久。它講的是當你剛剛踏進這個月台,一下車,便可以看到這些石頭,同時當你離開這個站的時候,你也是坐在這裏等車,它在歡迎你,也是跟你告別,既是起點,也是一個終點。」石像在此等待,存在冀望,也有離別的溫柔。

「而當你離開這個地方往上走的時候,你可以見到一些紅白黑的圖案——這些紅白黑代表的那種特定的袋子,在我記憶中是一個很重要的節點,因為我就是拿着這種尼龍袋裝着行李來到這裏,我想把我記憶中的這個袋子拿出來。」林嵐用紅白黑的色調做出混合媒體作品,讓觀者感受到,當被這種有時代印記的圖案包裹的時候,就好像去了另一個時空。

「我自己很經常來往紅磡站(東鐵),但我發現自己很容易迷路,搞不清楚這個車站的方向,所以這次的設計,我特意將紅白黑圖案的清晰度用以分辨方向——越來越清晰的那邊就是車頭的方向,這是有實際的作用的,也是為了我自己。」林嵐笑說。

「千千萬萬個『我』在這裏散落」

而散落在地面、椅子底下等各處的「失物」,則懷舊意味更強烈一些,「凳子下面會有一些零散的物件,這些物件是你存在過在這裏的印記。」林嵐說道,「這個項目很寬闊地去講了港鐵是一個在城市之內的交通工具,但是它既可以小到是一個很私人化,譬如是我很個人的一些內心世界——事實上,現在所能看到散落地上的物件,都是我曾經遺落的東西;同時,它又可以廣闊到是千千萬萬個人的記憶。」

屯馬線紅磡站的藝術作品和大部分的站台有別——它沒有一個特別大型的、標誌性的作品,幾乎是散落在各個角落、各種維度和空間,這和「我們」很相似,「這是一個聚腳點,因為這個站台就是由很多不同目的、不同來龍去脈的人組成的,他們是他們,也都是『我』。」林嵐說道。由此,分別放置在月台兩側的行李箱亦透露着時光的秘密——它們屬於創作者林嵐,亦是每個時代的變幻,它們既私人,又是時光的縮影。

公共藝術中的公眾與個人

「公共藝術作品一定考慮很多,因為它一定不能成為妨礙乘客的一件刻意之作,所以太過大型的話,就本末倒置了。這些物件雖然散落在地上,但其實都存在於行人不會經過的位置。不過,這個作品在目前來說還是算非常突破的設計。」而公共藝術,尤以地鐵為主,考慮的更多便是物料、材質,「我當時的主要物料是取材於可回收物料,比如木材、布料,但是木和布在地鐵站都不可以用,必須要使用不可燃的材質。」林嵐說。

「另一件很奇妙的相遇是這些物件所使用的物料都是一些可回收、二手的鋁,其實這位鑄鋁的師傅起初是完全不願意的,因為他覺得是上不了枱面的物料,但我覺得這才是這個作品的意義,最終我說服了他。」而那些物件的倒模,很多使用的則是這位80歲的鑄鋁師傅的私人物品,既有他的手錶,也有他孫兒的玩物,林嵐覺得這種投射十分有趣,「往大了說,作品有城市的歷史,往小的說就是每個人的故事。」

梁美萍、社區與土瓜灣站:逾100街坊提供家中物件

由藝術家梁美萍及社區共同創作,並於車站大堂玻璃板上展示逾100位街坊提供家中物件的照片和背後的故事,把車站打造成時光錦囊,成就了一份超然的藝術作品——《家》。

屯馬線的落成和啟用對於土瓜灣這個舊社區來說可謂一份翻天覆地的變化,創作者梁美萍在收到創作邀請的時候便去土瓜灣站附近觀察,她發現這個地鐵站的特別之處在於每個出口幾乎都是社區、居民。她開始思考,城市的更新與變遷對於眼下的這些舊居民來說,意味着什麼?「我想知道這個答案,但是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這種表達是很難的,我希望能夠有更加實在的表現方式,看到他們的想法。」她說。

創作時間長達4年,27組居民物品的照片,伴着手寫的描述,這些平凡的物件,背後卻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用沉甸甸的歲月勾勒出的故事與情感,細細品味,件件動人。「其中有一位婆婆,她拿了一個假髮出來。這個假髮為什麼這麼重要呢?因為她原來是在一間律師樓裏做清潔工作,而她覺得這是一個體面的地方,雖然她在一個最低的職位,但仍然要注重儀容。她總共有八個假髮,而這八個假髮則養大了她的一家人。」梁美萍覺得這個故事當然算不上偉大,或許不值得載入史冊,但這讓一個車站,一個遼闊的公共空間,一下子與所有平凡的人間煙火連接了起來。「其實很多舊的東西,你去文化博物館看也會有,但是他們會很注重『罕有』這個角度,沒有個別的人的故事,沒有背後的情感。」她說。

梁美萍說:「當開幕的時候,真的有很多人在那裏很緩慢地、仔細地在看,我想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們熟悉那些東西,也有可能是那些故事讓他們可以投射自己。」

黃麗貞與宋皇臺站:當歷史那天照進今天

「2014年9月港鐵找到我的時候,我過來看了這個地方,覺得很震撼,因為從來沒看過香港有一個在我面前的考古挖掘。那種震撼的感覺是像此時此地是2014年,卻在這裏發現了差不多900年前的事物,所以我覺得它是港鐵站裏面歷史感最重的一個。」資深陶藝家黃麗貞多年來鑽研陶藝與箇中歷史,頭一眼見到這個奇妙的場景,創作的念頭便源源不絕地開始。

宋皇臺這個站本身因為考古發現,自帶歷史光環,黃麗貞知道自己的設計不會展示在大堂,也不會是一個大面積的設計,因為不能搶了文物本身的風頭,與此同時更要作為一個拋磚引玉的「前菜」,讓觀者欣賞該站出土的宋代出土文物並仰望中國歷史文化的輝煌。「當時我想了很多方案,最後決定用一個比較傳統的方法去展示。」她說道。

在最終的呈現中,這個名為《大地陶詞》的作品佔據了月台中央的部分位置,主要以圓柱為中心展開。黃麗貞以當代手法呈現宋代美學,利用陶瓷浮雕重新詮釋宋代的畫作,展示春季冬季更迭和日與夜輪轉的美境。

這個設計作品有幾個重要元素,其中一個是歷史。「雖然我不是歷史學家,但普遍市民也不是,所以那個歷史感比真實的歷史事件更吸引人,那是一種想像的能力。當中有一些時光的流逝的概念。」黃麗貞介紹,四條柱子分別屬於兩組概念,其中一對是四季的更替,兩個極端,一個是冬、一個是春;而另一對則是朝暮的對仗。「我希望通過這個對比能讓人感受到時間的流逝。香港人很忙碌,所以我希望當人坐在這裏,至少有幾秒鐘可以抬頭看看,就可以稍微喘息一下。」

而另一個元素則是藝術。此前,宋皇臺最重要的出土物是陶瓷,另外便是古井和城市的結構。「這些器物本來是日常生活中的,但我就想,那藝術呢?藝術是怎麼樣的呢?」黃麗貞發出了疑問,「我想如果對中國藝術史有一些認識的話,就會知道宋代的藝術史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高峰,陶瓷和繪畫在當中屬於比較視覺呈現的,我就希望能夠將這兩樣放在一起。所以這四個柱子的視覺效果其實是有宋代繪畫的概念的,而宋代的繪畫對日本的浮世繪影響是很大的,我覺得很摩登。」由此,呈現出來藝術這個環節。

最後一個元素是陶瓷。黃麗貞自己本身是陶藝家,她對陶瓷有一種天然的愛好,除了宋代本身的陶瓷藝術引人入勝,她覺得宋皇臺這個位置本身也具有陶瓷的遺留感。「這件作品在這一刻的出現,也會成為一種歷史。」900年前在這裏發生的一切為今日的這份作品造成了影響,而這種影響對900年後,也必定成為一種聯動,「我自己很喜歡去做資料搜集,查閱歷史,但我覺得真正的歷史固然重要,但更有意義的是用藝術作品呈現時間的流逝,同時感動人,然後讓個人理解到時間是怎麼樣過去的。」黃麗貞說道。

觀者與作品的緣分都是歷史

時光與歷史本身已經能賦予作品天然的藝術概念,但黃麗貞覺得並不需要強調一個作品由創作者釋放的「意義」,「大家來去匆匆,我希望整個給觀者的感受是簡潔的。做公共藝術和做私人創作不一樣,中間有很多妥協。好的作品是可以有很多的解讀的,我雖然出發點可能比較『深』,但更好的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感和共鳴。」她說。

「無論是地鐵還是市民對公共藝術的要求都越來越高,這當然是一個進步,我希望這種事會繼續發生。」通常觀者只會看到呈現的作品,但是在宋皇臺站,卻將整個創作的過程和資料都呈現了出來,在大堂到出口那條路。「但我覺得不要強調,因為歷史事件的發生本來就是偶然的,所以觀者對它的關注也是一種緣分,這也是我所強調的歷史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