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書蘭
俗云︰「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雖說,戲劇來源於生活,而我認為,大凡文學音樂繪畫等藝術領域的創作,皆來自於生活,來自於創作者對生活的經歷與生命的感悟。然而,真實的生活往往遠比作品更精彩更殘酷。
小時候常聽父親講抗日戰爭故事,父親百講不覺累,而我也百聽不厭煩。例如,他曾徒手把一名日軍殺死,那一場與日軍的戰役,父親一排在戰壕裏作戰,硝煙彌漫中,他聽到右邊有一顆子彈,嗖一聲向左邊飛去,他下意識摸一摸自己的後腦勺,知道自己沒事,但當他向左邊一瞧,他的同袍戰友中彈倒地,那是一場激烈的戰役,父親發現他掉離了隊伍,突然聽到有腳步踩在落葉沙沙的聲音,他朝着腳步聲望過去,原來也是一名走失隊伍的日軍,他們四目相覷,當下父親知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從腰間取下短刀與這名日軍短兵相接,最後他把日軍殺了,看着日軍倒下,父親想知道這名日軍是誰,解開他的軍裝,看了他的皮夾內藏着一位女士相片,估計是這名日軍的妻子,父親向他深深地一鞠躬說︰「對不起!是我不得已!你們先侵略我們的國家!」何止是父親,過年過節時,他的同袍戰友經常來家中歡聚一堂,酒酣耳熱之時,捲起褲腿,敞開胸肩,露出大小的刀、槍傷疤,有的子彈甚至還留在體內,這些叔叔伯伯每一年總要講個兩三次,每一次我都聽得津津有味,因為這是他們保衛國家的英勇光環,我能做的只是一個百聽不厭的小聽眾。
小時候,父親曾兩次帶我乘坐火車從台北到台中去看他的軍中同袍,那時著名的「八七水災」肆虐台灣中南部後,在台北車站當火車近站時,一群乘客蜂擁而上,你推我擠,爸爸情急之下,把我先抱進車廂,他則輕鬆地上了車廂找到我,爸爸買了一個玩具青蛙,讓我在長途的旅程中,自得其樂地玩着青蛙,下車的時候忘了帶走,這成了我永遠的痛。
當第二次爸爸帶我乘坐火車,就沒有這麼幸運,由於太多人都要擠上這班車,當火車一到,許多人一擁而上,就像上次一樣,他把我先抱進車廂佔了一個位子,然後他再擠上來,但當我坐在位子上時,看見車窗外爸爸在人潮中像翻滾的浪潮一樣,擠了進來又被推了出去,火車鳴笛車廂已開始滑動,我驚嚇地用盡吃奶的力氣對着窗外大喊「爸爸﹗爸爸﹗」我看到善良的台灣人把父親推入車廂,這一下我躲在父親的懷裏哭了,第一次意識到可能會有生離死別的惶恐。
若干年後,父親說︰「丫頭,你記得我帶你去台中看的那位叔叔嗎?那位叔叔說,你養了兩個孩子,只能擇其一,否則將來你會後悔,現在真的後悔,當時沒有聽他的話。」現在我當母親,我深刻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心境,他是真的後悔!他跟母親兩個人在台灣,如果沒有我和弟弟,他們兩人的日子會過得很舒適。
人生的許多悔不當初,是不能從頭再來一次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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