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荷
我愈來愈貪戀冬夜的月了。這時節,樹木已褪盡了繁華,光禿的枝條指向天空,大地變得空曠,即便不走出院子,只抬頭,便能望見那一彎藍瑩瑩的月亮,它在我的眼裏,比任何時節都要高遠,高遠到要劃到那一朵朵雲彩上面。大地寒冷,天空中的月亮也要寒冷,冷成一塊懸在天心的冰。
看冬天的月亮,原是不必出門的。夜深人靜時,悄悄掀開簾子的一角,月光便水似的漫進來,在地上鋪開亮亮的銀光,這光景,須得等到月圓。過了冬至,夜被拉得綿長,若是晴好的夜晚,一輪冬月當空懸着,一片清輝灑下來,天地間都彷彿浸在涼澈的水裏,它們流動着,便被人們寫成了詩,白日裏那點煩擾與塵囂,都給濾得乾乾淨淨了。
是那麼喜歡冬天的月啊。前幾日看夜景,突然就看到了月的光影。從古至今,我們都叫它月色,古人在詩裏,也是這麼寫它的。這月色,不似夏月的溫潤,也不似秋月皎皎逼人,而是帶着一種孤峭的明淨,從內裏透出溫潤,讓人一眼就忘不掉了,就像愛情裏的那個人。
冬月的光,是沁着寒氣的。走在鄉間的路上,影子被月光拉得又細又長,瘦瘦地貼在地上。田壟上凝着若有若無的輕霜,月光一照,便會泛起一層脆生生的寒光。遠處那株老槐的枝杈,瘦骨嶙峋地伸向夜空,在水墨似的天幕勾勒出疏朗的風骨;門前的池塘裏浮着寒氣,月光漾在上面,也是形成一片朦朧的光暈,偶有枯荷的殘梗舉出水面,月光下,瘦硬地站成一句無字的詩。
冬月的靜,是能聽見呼吸的。風歇了,蟲睡了,萬物都斂了聲氣。只偶爾,聽見屋簷下的冰凌「啪」的一聲碎響,或是遠處幾聲犬吠,把這靜襯得更深、更滿了。若在書房,這時便該掩了卷,熄了燈,任那月光從縫隙裏流進來,臥在書桌上、地板上,心也只剩下一片空明,那一時刻的耳邊,能聽得見時間從身體上流過去的聲音。
冬月的人間,暖意便顯得格外金貴。月色再清寒,也割不斷窗內透出的燈光。家家戶戶的窗子,在冬夜裏看來,都像攢着一團暖。是父親收穫的新棉桃,被母親一點點採出的棉花,套進粗布做成的暖和的棉被裏;是街角烤紅薯的爐火,跳動在賣紅薯的老人的額頭上,然後通過一雙蒼老的手,傳送到食客們的舌尖上,飄出一股遙遠的甜香,撩撥着我們的味蕾。
若是雪後初晴,月光照在皚皚的積雪上,天地便是亮堂堂的。夜晚來臨,孩子們總捨不得睡,在雪地裏追逐嬉鬧,笑聲脆生生的,驚動了沉睡的月亮,整個村莊都在那片銀輝裏輕輕搖晃。而屋內,爐火正旺,一壺茶在火爐上吐着熱氣。家人閒坐,說些瑣碎的話。窗玻璃上蒙着一層水汽。這稠得化不開的人間煙火氣,才是冬日裏最扎實的慰藉。
冬月的滋味,須得慢慢品。它不張揚,也不熱烈,只安然地看着人間。在這樣的月下走走,或是坐着,總能照見自己的影子,也照見內心,轉過身,能與另一個自己好好地說上一會兒話。只有這般地照見了,才能守得住心裏頭那片不為人知的繁華。它讓你知道,生命的豐饒,不只在春夏的蓬勃生長,也在這冬日的收束沉澱裏。那清輝照亮的,不單是天地的輪廓,更是心底的,那些細微波瀾與最終歸屬的角落。許多年前的冬夜,鄉下的老人們,都穿着深色臃腫的棉襖棉褲,動作有些遲緩。他們不怎麼說話,只偶爾低低地交代一句什麼,聲音一出口,呵出的那一團白氣,很快便被月光稀釋得乾乾淨淨。他們手裏忙着,眼睛卻不時瞟向桌上的那盞煤油燈,火苗兒在玻璃罩子裏怯怯地抖着,豆大的一點光,被無邊無際的暗壓得抬不起頭來,那便是夜晚的「光明」。那時候的人做事,更多的時候靠的是月光。
忽然想起小時候,祖母就常就着月光搓麻線。真奇怪,那樣昏暗的月光裏,她竟能將麻線搓得又勻又長,彷彿她的指尖生着一雙眼睛,能看清每一縷麻的纖維,能捉住每一絲流動的空氣與月光。我還想起,月光清清地滲進窗欞,祖母盤腿坐在炕上,膝上攤着一把捋好的麻胚,她垂着頭,月光便順着她的髮絲靜靜地淌下來了,在她銀色的鬢髮上,又覆上一層淺淺的白。祖母的手指飛舞起來。先是捻,輕輕地一捻,那些長長的纖維便甦醒了,驟然長了精神。然後是搓,左手捏住麻胚的一頭,右手指肚在上面散開的地方飛快地搓轉,麻線便從她的指間生長出來了,愈來愈長。這個動作她做了一輩子,指尖都磨得長出了繭子。夜深露重,她膝上的麻胚瘦下去,身旁的麻線卻一點點豐滿起來。冬月漸漸地西斜了,祖母才戀戀不捨地歇下來。我抬起頭,望向天上的月亮,它卻未曾消減半分。
我喜歡冬天的月亮,就是因為我懷念童年,還有祖母、故鄉,一懷念,就讓我想起那些再也回不來的歡樂,還有綻放於高天上的月,於是對於光,也和她們一樣有着近乎本能的吝惜與敬畏。從它冰冷而又慷慨的揮灑裏,感受那點屬於自己的,溫熱而又跳動的光芒。月亮升起來,鄉野才變得格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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