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賽標
我永遠忘不了那隻小豬,也忘不了牠成長的秘密。
那是我讀小學三年級的事。那時,家裏窮,人口多,勞力少,生產隊分配的稻穀還不夠餬口。
有一天,阿媽笑瞇瞇地對我說:「給你買了一頭小豬,你負責餵。」我驚訝地瞅着阿媽,心裏一百個不願意。我不敢噘起嘴巴,卻陰沉着臉,一聲不吭。
要知道,雖然放暑假了,但我一天到晚都要幹活。砍柴、澆菜、曬穀、煮飯、養鴨,如陀螺似的,忙得團團轉,累得出一身身酸汗。
不過,我很快就高興起來了。跑到豬欄坑,我趴在豬欄門上,從狹條形的縫隙裏,窺探着那隻小豬。牠長得可真帥,是十足的「迷你小豬」:小巧的嘴巴,靈敏的鼻子,黑葡萄似的眼睛,輕盈的身姿,粉紅色的皮毛。可是,牠的尾巴卻短了一小截,不知道為什麼。
小豬瞟了我一眼,低着頭,好像很羞澀的樣子。我喚牠一聲:「安、安。」牠立即「嗯」地叫一聲,聲音很小,卻是應答。我心想:真有禮貌!牠是阿媽從集鎮墟場選購來的。
「阿媽,小豬的尾巴怎麼啦?」我疑惑。
「哦,」阿媽笑了笑,「沒關係的,牠一出生就這樣的……」原來是阿媽憐憫牠,討價還價買的。
「唉,禿尾豬,你是貪便宜買的吧?」我心裏冒起一股火氣。
阿媽瞪大眼睛,說:「什麼禿尾豬?你歪嘴歪舌,看我不鞭你!」
我愣住了,吐吐舌頭,再也不敢埋怨小豬半句。
從此,一日三餐,給小豬煮食、餵食、放養,成為我雷打不動的任務。
「安、安」,每次我還沒打開豬欄,我就喊一聲。趴在豬欄角落的小豬,立刻站起身,「嗯、嗯」地應着,快步走到門前,抬起頭,看我舀一勺番薯藤熟食到槽裏,就叭叭叭地吃起來。
那時,並沒有營養豐富的「豬飼料」,有的只是番薯藤拌一點米糠、幾粒飯粒。可是,小豬卻吃得津津有味。牠吃食時,大量的汁水從兩邊的嘴角漏出來,似乎又回到豬槽裏,似乎是白費功夫,可是豬槽內的食料卻越來越少……
小豬與我漸漸地熟悉起來。在小豬的記憶中,牠的名字叫「安、安」,而我的名字叫「嗯、嗯」。牠進食時,我輕輕地撫摸牠肉乎乎的脖子,牠顫一下,身子一緊,望我一眼,似乎在說:嗯、嗯,你怎麼在我吃飯時給按摩呢?多不合適呀!後來,牠見怪不怪,無論我如何撫撥牠的鬃毛,只全神貫注地吃食。
一天,我放小豬出欄散步。我緊跟着牠,擔心牠走丟。忽然,牠奔跑起來,衝出豬欄坑小門,在菜園裏尋食。不好,我拿起小竹鞭,慌忙將牠趕回。牠跑幾步,歇幾步,時不時嗅嗅沙土,尋找什麼礦物吃起來。原來,小豬與雞鴨一樣,也要補充礦物質。
我衝着牠喃喃細語:「安、安,我一定要讓你快快長大!我有辦法。」小豬停下腳步,側耳傾聽,眼神裏有一束光。
第二天,我在煮熟的飼料裏灑下半勺生糠粉,在桶裏攪拌攪拌。我拎着豬食,飛快跑到豬欄前。飼料剛舀落槽,小豬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胃口大開,宛如餓壞的樣子,汁水飛快地從小嘴兩邊濺淌下來……原來,又香又甜的生糠,刺激了小豬的味蕾,而熟糠就默默無聞了。小豬,你也快成精了吧!
可是,沒過幾天,小豬就生病了。趴在欄裏,慵懶地不吃食。用手摸牠的脖子,熱乎乎地發燙。壞了,一定是我拌的生糠太多了,小豬消化不良。阿媽請了獸醫,給牠打了退燒針。我不敢將餵生糠的秘密告訴阿媽,我很內疚。小豬很快恢復了健康。我只好少放了生糠量。
天氣太熱了。放養牠的時候,牠突然衝進爛泥坑裏打滾,蹭蹭牠紅亮的皮毛。我趕牠起來,提了一桶井水,準備給牠洗澡。一勺水突然澆到牠的背脊上,牠一激靈,「嗯、嗯」叫了一聲,如箭一樣竄跑了。我哈哈大笑。井水太冷了。我呼喚牠,用刷子輕輕刷牠,牠迷離着眼,很享受的樣子。然後,我再一點點淋水,給牠刷身。牠漸漸不怕水涼了……
小豬慢慢長大。過了兩個月,我卻嫌小豬長得太慢。我突發奇想:人要吃食鹽,才可以長高。那麼,小豬一定也要吃食鹽,才能長得快。餵牠的時候,我悄悄地告訴牠:安、安,我給你鹽吃,你要快高快大哦。
小豬一愣神,似乎聽懂了我倆之間不可外傳的秘密,「嗯、嗯」地哼一聲,回應我。從此,我在豬食裏添上少許食鹽與生糠。小豬吸食時,更加歡暢了,牠的味蕾打開了,有節奏的「吧吧」聲迴盪在低矮的豬欄裏……
但我不敢將一個孩童的「秘密」告訴阿媽。我怕阿媽罵我是敗家子。食鹽雖然便宜,但家裏的幾分錢都不是樹上的葉子。
小豬真是有良心啊,發饅頭似的,一圈圈肥壯起來。那只禿尾巴也圓滾滾粗大起來。牠一聽到我的腳步聲,就呼呼地趴在豬欄門後面,期待與我早點見面。
誰也不知道,在極其艱苦的歲月裏,一個孩童在豬欄邊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我時而望着豬欄瓦上的一盆小花,時而凝視着歡快吸食的小豬,唱起了家鄉的歌謠……小豬聽了我清亮的歌聲,心情很爽,也搖曳着短短的尾巴,跟着我,嗯嗯唧唧哼唱起來。
春節臨近的時候,小豬長成了膘肥體壯的年豬。生產隊員將牠稱走了。牠被趕入豬籠裏時,我不敢看牠,也不敢叫牠。我把自己關在房間內,默默地想牠長得這麼快的秘密。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我流下了眼淚……
(作者為茅盾教師文學獎得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兒童文學研究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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