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荷
在縣城西邊的劉洪文化園裏,有3座大小相同的小山,山依水而立,山下就是著名的汶溪河。我格外偏愛這裏的秋,秋意清冽,卻從來看不出蕭瑟,陽光斜斜地穿過路道樹的枝椏,篩落一地斑駁的樹影,風一吹,幾片早黃的葉子打着旋兒飄下,帶着涼意擦過臉頰。在這個景色優美的地方藏着一間陶笛工作室,有時,我們幾個文友相約着過去串門。
就在那棵百年銀杏樹下,我又聽見了那個熟悉的笛聲。這座為紀念算聖劉洪而建的文化園裏,古建築錯落有致,宏蒙塔靜立山巔,走在附近,常能遇見在此練習管弦的老人家,偶爾,也會遇見張先生,他是陶笛非遺傳承人,製作陶笛已有四十餘年。
張先生為人低調,平淡隨和,問他什麼,他總是先微微一笑,簡短應答後便又低頭擦拭手中的模具——那是在他工作室裏常見的場景。他手裏總握着一支陶笛,看似隨意地摩挲,實則無時無刻不在琢磨着創新。原本只是泥土製成的陶笛,經他的改良,如今已可用多種材質來製作陶笛,他能在一塊木頭上雕出花紋,只要開出音孔,就能變成音調精準的樂器。
陶笛,我一直覺得它太像塤。20多年前我去西安,第一次認識了塤。聽賣塤的老人陶醉地吹着,以至後來的十餘天裏,那聲音始終在心頭縈繞,臨別時買了一個回來。不久,我竟在附近的小攤上看到了它。那不是塤,而是陶笛,它們不僅形態相似,笛音也十分相似,笛身分別刻着龍鳳紋飾,底端垂着金黃的流蘇,令人喜愛不已,我買下來收藏至今。20多年過去了,上面的色彩鮮艷依舊,金龍盤繞,綵鳳迴翔,每一個線條都富有神韻,栩栩如生。
後來因為機緣,認識了專業製作陶笛的張先生,特意提起此事,他很是驚訝,馬上就要求看看,因沒帶在身上,我只好回家後拍了照片發給他,他看了十分驚訝,告訴我,那對陶笛就出自他手,那對龍鳳正是由他親手所刻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本地人對陶笛還沒有太多認識,所以做得不多,買者更是寥寥,每做一次同款陶笛,他都在心上記着,那上面的龍鳳紋飾就是他自己設計的,畢竟在當時,也只有他能做出那樣的陶笛,我聽了甚是驚喜。他的工作室裏陳列着各式陶笛,大的如塤,小的可握於掌心。這些精緻的樂器,很多時候人們買去不是為了吹奏,而是收藏,就比如我。有一次,我們在朋友那裏相遇,他打開我發給他的那張陶笛照片,眼神忽然閃動了一下,說:「這是2001年畫的,那時在一家陶笛製作廠,一天要畫上百個陶笛。」說着取過白紙,用寥寥數筆,就將那對龍鳳畫在紙上。
張先生的工作台靠窗而立,擺滿各種工具。他演示如何給陶笛開音,一邊演示,一邊用銼刀在吹口輕輕修整,不時試音。那雙手,在40多年裏製作過至少幾十萬隻陶笛。從集體企業到個人工作室,從暢銷海內外到知音漸稀,他都經歷過。想起我自己,無論怎麼擺弄,始終學不會吹陶笛的遺憾。我覺得,對陶笛而言,能讓它奏出悠揚旋律的人,才是賦予它生命的知音。跳動的音符是它從泥土升華為樂器的靈魂,而在我的手中,它便失去了靈氣。
張先生彷彿看穿我的心思,拿起剛打磨好的陶笛,輕輕吹奏。樂聲悠悠飄出,不像是來自那一排小小的笛孔,倒像是來自遙遠的歲月深處。這樂聲,讓我想起西安,想起古城牆下的兵馬俑,秦直道上的獵獵旌旗。在我的家鄉,人們或許不識塤,但因為張先生,許多人都知道他和他做的陶笛,有人將檀木陶笛當作手把件,正是喜愛它精美的形制與質地。然而,無論製作材料怎麼變化,泥土永遠都是陶笛的靈魂。
窗外公園裏,又飄來陶笛聲。自去年起,總有一位退休老教師在園中一角吹奏,那聲音歡快,剛剛退休的他,用笛聲為遊園的人愉悅身心。而張先生吹奏陶笛,曲調更是溫婉醇厚,恍若一池春水,一縷縷滲入心底。前不久,張先生送我一隻新燒的陶笛,音色更近於塤。我把這支陶笛和塤並排擺放,讓它們並肩而立。或許這些來自泥土的樂器,不僅能訴說離愁別緒,彷彿也在提醒我們,生命無論走多遠,來自泥土,終將歸於泥土。而在來去之間,都要與最真實的自己相遇。
每次散步到劉洪公園,總能隱隱聽見笛聲,那聲音穿過秋天,與天空飄落的樹葉輕輕應和。有些聲音,天生就是帶着故事的,每一次響起,都不是在演奏,而是在喚醒。在劉洪文化園,我便是這樣一個被聲音喚醒的人。它引我穿過清洌的秋光,真正用敬佩的眼光,走向一位用四十載光陰,為泥土注入靈魂的匠人,聽笛音如訴,我們就知道,有一種匠心,以歲月為壤,堅守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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