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君度
作為以形體對話的雕塑者,我深知造像不是摹寫皮相,而是重構一個即將在空間裏重新呼吸的魂魄。中國著名雕塑家潘鶴先生當年為我父親梁永泰先生塑像時,面對一疊靜默的平面照片,他定然感到了某種根本的匱乏。相片是時光的標本,是某一瞬光線投射在平面上的化石;而雕塑,是從所有曾被凝視的時光中,提煉出一具可以承受環繞、觸摸,並在每一個新角度下重新活過來的立體生命。他需要的不再是遺影,而是一個鮮活的、可供環繞觀察的參照體,一個能重新喚起他對故人立體記憶的媒介。我兄長梁君令的面容,與我父共享着骨骼深處的密碼與神氣流轉的痕跡,他站在那裏,便是一座會呼吸的、最權威的「考據」。潘鶴先生要做的,是以刀鑿為引,從這鮮活的相似裏,召喚出那個沉睡在記憶深處的本尊。他塑造的,不僅是梁永泰先生的容貌,更是那段被驟然中斷的、在零丁島寫生的藝術家生命,使其終以堅固的材料,獲得了不朽的形態。
無獨有偶,當畫家陳挺通欲為梁君令先生造像時,同樣越過了靜態的照片。這是寫實藝術家之間一種無需言傳的共識:最終的「真實」,不在於凝固的瞬間,而在於動態的關聯與神髓的貫通。畫家筆下的真實,同樣渴求一種在場的溫度與連續的觀察。挺通兄索要的,並非僅僅是面容的圖譜,而是想從我——這個與描繪對象血脈相連、情感交織的凝視者——的眼中,提煉出更為濃縮的認知。我的鏡頭,必然浸透着記憶的調子與情感的景深;我所捕捉的,或許是光影如何在他與父親極為相似的顴骨上流轉,或許是某一瞬他眼中映出的、與父親重疊的遙遠神情。畫家所求的,正是這種經由另一生命體過濾、淬煉後的視覺真相。
兩次造像,相隔近二十載,兩位藝術家的方法卻如鏡像般脗合。這並非巧合,而是一種抵達人物本質的必由之路。無論是雕塑家從立體的參照中剝離出精神的骨架,還是畫家從情感的視角裏提煉出靈魂的光暈,他們都拒絕了檔案式的冰冷復刻,選擇了以生命印證生命,以存在追問存在。在這個意義上,潘鶴先生以青銅重塑的,是梁永泰先生未竟的航程與藝術生命的永恒定格;而陳挺通兄以墨彩挽留的,是梁君令先生作為兒子與兄長的完整一生,以及他那份凝望父親時,深邃如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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