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龍鼓灘再度揚名,卻是因為這裏是「新界王」劉皇發的出生地。劉皇發是名副其實的香江風雲人物,馳騁江湖半個多世紀,一生中擔任過多項公職。1980年出任新界鄉議局主席,連續做了30多年。曾幾何時,劉皇發同時出任立法會議員、行政會議成員和新界鄉議局主席,還擔任屯門區議會主席,一時風頭無兩。有意思的是,劉皇發直到最後退休時才辭去自己的第一個公職——龍鼓灘村代表。他說,不管做多大的官,為多大的人,根還在龍鼓灘。
十多年前,我曾隨劉皇發去過他在龍鼓灘的舊居。海邊一座普通的三層小樓,外牆上橫七豎八的雨痕和蛛網,表明很久沒有住人了。看着村裏斑駁的老屋、灘頭翻捲的白浪和青山上裸呈的纍纍頑石,聽着劉皇發用並不熟練的普通話波瀾不驚地講述自己的成長故事,想着他在立法會、行政會議以及其他機構裏對新界原住民權益近乎偏執的維護,在鄉紳幫派勢力爭權奪利中無所不用其極的傳說,以及在媒體面前那副人畜無害、遊刃有餘的神態,彷彿一幅悠遠蒼涼的歷史畫卷和多姿多彩的嶺南風情畫在眼前徐徐展開,迄今記憶猶新。
說起屯門人物,我還因為做香港社團工作和青年工作,與林頌鎧父子結下一段緣分。林頌鎧1961年出生於深圳橋頭村,17歲時偷渡香港,經過多年打拚,成為屯門區資深議員。後來,他把屯門區議員的責任成功交棒給大兒子林的徽,卻支持小兒子林的熹回故鄉橋頭村創業。從林頌鎧父子身上,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深港兩地相輔相成、融合發展的時代趨勢。
屯門故事,不能不講新市鎮。新市鎮建設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麥理浩之治最為人熟知的部分,一片片新城區在大埔、沙田、西貢、元朗、屯門等鄉郊拔地而起。屯門作為其中的代表,1974年獨立設區,從此駛入發展快車道。青山灣大片水體被填為平地,僅餘南部一角作為漁船避風塘。三聖墟填海區的岸邊,海鮮市場人來人往,現代化機動漁船整齊排列在人工建造的避風塘中,構成新屯門的風情畫。屯門人口在新市鎮建設前不過2萬餘人,之後迅速發展到50多萬人,成為全港居住人口最多的衛星城。
新市鎮建設對香港的意義,或許可以和1972年紅磡海底隧道通車相提並論。作為兩個標誌性事件,它們讓新界、九龍從此與港島真正連為一個整體。一些人物的命運也由此改寫,比如劉皇發。他在港英開發新市鎮時擔任屯門鄉事委員會主席,土地開發與徵地遷拆之間的矛盾為他打開了發跡的空間。他遊走於原住民和行政當局之間,為原住民爭取權益的同時亦為新界發展鋪平道路。這種中間人角色得到各方認可,正是江湖話事權的重要體現。
當然,新市鎮建設儘管大大促進了新界的鄉村城市化進程,但在港英治理文化中,港島九龍一直是城市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新界終究是鄉郊。這不但造成香港南重北輕的城市布局,也極大地影響了人們的心理定勢。位於深港邊境的廣大地區,被視作城市的邊緣,基礎設施投入和市民文化建設不足,一些鄰避厭惡性設施被刻意安排在這一帶。地處屯門的青山發電廠和新界西堆填區,在香港城市發展和居民生活中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可一根根高大的水泥煙囪裏冒出的濃煙,一片片因填埋垃圾而被迫拋荒的土地,彷彿大自然的瘡疤,在青山綠水間顯得分外突兀。此外,歷史形成的土地權屬、文化習俗、宗族矛盾等問題錯綜複雜,導致新界很多地方的發展自成一格,與港九地區儼然兩個世界。
近年來,北部都會區計劃之所以引起廣泛關注,一個重要原因是人們對改變香港城市空間格局充滿期待。隨着北部都會區建設持續推進,面積遠大於港島和九龍的新界北部,從傳統的城市外圍和投資忽視區域,蝶變為香港融入國家發展大局、承接大灣區內地城市輻射的前沿地帶,無疑是香港城市發展史上一次戰略性更新。假以時日,香港單一中心的城市格局勢必得到改變,形成雙中心啞鈴形格局,甚至可能出現北部都會區在經濟創新動能、經濟增長速度和經濟規模上超越南部都會區的情況。那時候的香港,將是一個全新的香港,一個更加完整而豐滿的香港。
深港兩地山水相依,文脈共承,但在近代中國的滄桑巨變中卻各自形成鮮明的文化特性,經歷了一個從「同源分流」到「同向互補」的過程。19世紀中葉以前,深圳和香港同屬屯門鎮或新安縣管轄,長達千年,不分彼此。1840年鴉片戰爭後,香港離開新安母體,相對獨立發展,迄今也有近兩百年歷史了。因此深港文化有同源的一面,也有分流的一面。思考這個問題,要立足深港同根同源,看到二者的文化共同點,也要看到分流給它們打上的不同烙印,有針對性地思考問題、處理問題。
改革開放潮起珠江,兩地政治經濟環境發生深刻變化,社會生活也潛移默化地呈現出一些以前沒有的新特徵,雙城同向互補加速推進。正是在同向互補過程中,深港雙城相互成全,演繹了人類城市建設史上絕無僅有的傳奇。近半個世紀以來,伴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雙城關係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一是1980年深圳建立經濟特區,主動接受香港輻射,開啟深圳向香港拜師學藝階段。二是1997年香港回歸祖國,北邊是經濟特區,南邊是特別行政區,雙城進入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的階段。三是2019年《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出台,兩年後香港政府提出北部都會區計劃,主動接受深圳輻射,雙城共同作為大灣區世界級城市群的核心成員步入同舟共濟的嶄新階段。
深圳西鄉街道建有王大中丞祠,是目前深港兩地僅存的紀念清代反對禁海政策、敢於為民請命的廣東巡撫王來任的祠堂。我在祠堂中看到兩幅地圖,一是唐代屯門軍鎮轄區圖,一是清初新安縣禁海遷界界線圖,發現兩圖所涉範圍竟然高度重合。面對浩瀚的海洋,前者向海擴張,後者封疆自守。而在同一塊土地上,後來又孕育了香港和深圳兩個超大型城市。這片從屯門走出來的熱土,曾經是中華帝國的南部邊陲,亦是中西方文明碰撞交融的中心,更是改革開放和「一國兩制」的前沿。邊陲、中心、前沿,一體三面,或許正是這方水土千秋蝶變的秘密和魅力所在吧!
千峰百嶼熨煙波 際會風雲好漢坡
莫道屯門天地小 空前大邑起山阿

0 / 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