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華
初冬的日頭為陽台鍍上淺金色的暖意,將洗好的衣物掛起,水汽便融進了光裏。我捧茶靜坐,看光影流轉於微漾的衣袂與窗台花葉之間。手背上一絲微小的刺痛,將我的目光輕輕拉回,一道細長的血印子,映入眼簾。
在這道新傷的牽引下,我不禁仔細端詳起這雙手。那些粗糙的紋路在陽光下異常清晰。左手食指根與拇指關節上,隱約浮現出好些長短不一的舊傷痕。當目光緩緩撫過,那些塵封的往事,便從肌理深處,一一甦醒。
記憶倏然跌回到童年,那時家家都養豬,我家自然也不例外。母親下地忙農活,餵豬的差事便落到了我肩上。貪玩雖是孩子的天性,但家務卻一樣不馬虎。一放學,我心裏像長了草似的往家趕。一路盤算着:先做什麼,後做什麼……
到家後,書包一扔,我便衝向菜園。麻利地扯幾捆番薯藤,又飛奔回家。一勺、兩勺……快速將泔水舀進大鍋,燒火、剁豬草,我把課堂上學到的「統籌方法」,在灶台前運用得淋漓盡致。
「草要剁細,豬汁要煮稠,養豬要仔細……等豬長大了,賣了錢,給你買新衣裳。」母親的話,總合着剁草的節奏,一下一下地在心裏響起。記不清那時的我是為了新衣,還是純粹聽話懂事,只記得我總是將豬草剁得細細碎碎。
「哚、哚、哚……」刀起刀落,草屑紛飛,灶間回盪着單調的節拍。窗外夥伴的嬉鬧勾着心神。心一急,刀一快,指上一涼,皮肉已被削去一塊,露出底下的白,隨即,血迅速湧了出來。
鑽心的痛衝垮了忍耐的防線,淚水奪眶而出。父親遠在縣城工作,母親又在田埂地頭忙得不見身影,連哭訴的對象都沒有,只好吸吸鼻子,把湧到嘴邊的委屈生生嚥了回去。
指間的灼痛一陣緊過一陣。我起身摸向灶龕,找出火柴盒,撕了片砂皮死死按在傷口上,待那陣尖銳的痛楚過去,灶間再度響起了「哚哚」聲,只是節奏慢了半拍。
如今,那些疼痛早已忘卻,只餘下一道道淺白的痕跡。細想想,我們這一代農村娃,誰手上沒刻着幾道年歲留下的傷?它們,讓我們早早地,便讀懂了生活。
若說手上的傷痕是勞作的印記,那膝蓋上的,便是奔跑的饋贈。那時的土路坑窪不平,一不留神便被暗藏的石塊絆倒,在慣性下溜出好遠,膝蓋在沙土上摩擦得生疼。不管摔得多重,第一反應總是猛地爬起,慌張四顧,只要沒人看見,這跤就算沒摔。這才低頭拍去褲上的塵土,坐下來,齜牙咧嘴地清理嵌進肉裏的沙粒。末了,目光落在褲子上那個新破的洞,心裏便猛地一沉:回家,可該怎麼交代?
摔跤,似乎是童年獨有的專利。每次追逐打鬧,總有人猛然跌倒,隨即炸開一陣沒心沒肺的笑聲。可一旦發覺對方真摔疼了,笑聲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七手八腳的簇擁與攙扶。在我們看來,沒見紅的磕碰,都不算傷。摔跤的人也總會一骨碌爬起,一邊拍打塵土一邊大聲宣告:「不會痛!」即便踉蹌的腳步早已洩露了秘密。而後,遊戲的歡潮便如漲潮的海水,將這小小的倔強席捲而去。
不知何時,疼痛悄悄換了戰場。成家後,我於廚房的煙火中,漸漸嘗出了另一種痛的滋味。
先生和兒子都好這一口鹹菜扣肉。因其步驟繁瑣,我只在心境與時間都寬裕時,才張羅一次。最害怕的是炸肉皮,滾油四濺,縱使舉着鍋蓋作盾,手臂上也總防不住那幾滴。待到飯菜上桌,臂上新添的幾處紅印,依舊火辣辣地疼。可看着他們父子倆吃得那麼香,嘴裏不停說着「好吃」,那疼也彷彿有了回報。
碗筷的叮噹聲裏,這因愛而生的暖意,將皮肉的痛楚溫柔包裹。我知道,這臂上的紅痕幾日便會淡去,如同童年那些磕碰的傷痕,終成淺白的印記。
然而,成長是一場無聲的遷徙。當我們跑出童年的戰場,以為迎來海闊天空的自由,卻不知,生活的荊棘卻早已在看不見的地方布陣靜候,它們不破皮肉,只留暗傷。
這些看不見的傷痕,堆積心底,便成了舊傷, 它們如牆根的青苔,晴日裏與歲月同寂,逢着陰雨天,便裹着記憶,靜靜地洇開。
原來,所有深淺不一的傷痕與其間藏着的悲歡,都只為引領我們成為更完整而遼闊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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