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蘇
漫步東山鎮陸巷村,像是推開一扇被時光浸染的木門,一步踏入,便與九百多年前的煙雨相逢。太湖水氣氤氳,將這片倚靠洞庭山的村落浸潤得如一幅水墨長卷。正如古詩所描繪:「島嶼縱橫一鏡中,濕銀盤紫浸芙蓉。」橘林掩映間,白牆黛瓦若隱若現,彷彿歲月在此打了個盹,將明清風貌完好地封存。
走進陸巷,最顯眼是那三座跨街而立的牌坊,是時光為陸巷寫下的最深沉註腳。解元、會元、探花它們依次排開,如三部厚重的典籍,在六百年的風侵雨蝕中靜靜攤開。它們矗立在那裏,本身就是一種文明的宣言。「積金積玉不如積書教子」,這不僅是刻在牆上的訓誡,更是融入血脈的信仰。在這片袖珍如掌的土地上,每一寸空氣都曾浸潤墨香,每一縷微風都曾翻動書頁。十三位進士、三十四位舉人,還有王鏊那「山中宰相無雙」的傳奇,都不是偶然。這是代代人用生命點亮的燈盞,在歷史的暗夜中接力傳遞。細看那些青石板,路面被無數腳步磨出溫潤的凹陷。
青石鋪街的表面已被歲月撫摸得溫潤如玉,日光下泛着內斂的光澤,像飽讀詩書的老者眼眸。沒有隻言片語,卻比任何喧嘩都更具震撼力。你會恍然覺得每一塊石板,都曾托舉過深夜歸來的書生,見證過他們提着燈籠、懷揣經卷的執着身影。而當你靜心聆聽,穿巷而過的風裏,似乎還縈繞着跨越時空的琅琅書聲。那不是幻覺,是一個民族文明脈搏的永恒跳動。
牌坊是功名的豐碑,更是精神的坐標。它們標記的不僅是科舉的巔峰,更是一種生命可能達到的高度,通過勤耕向學,平凡的個體也能觸摸星空,在文化的天穹留下自己的光芒。站在牌坊下仰望,你會懂得:真正的永恒,不是石頭的堅硬,而是精神的傳承。這些沉默的守護者,見證了榮光,也見證了滄桑,但它們始終站立如初,彷彿在告訴每一個過客:知識才是穿越時空的通行證,文明才是抵禦遺忘最堅固的城牆。
陸巷的老街,從未在往日的榮光裏沉睡。它活在一呼一吸的日常裏,活在一蔬一飯的溫熱中。兩旁的煙火氣,是這片土地最樸素的詩篇。白髮的老匠人坐在自家門檻邊,手指翻飛間,竹篾便有了生命,交織成籮筐或提籃的溫潤弧線。那「沙沙」的編織聲,不急不緩,彷彿在與時光對話。手藝在此不是陳列的標本,而是流淌在血脈裏、與呼吸共存的本能。巷子的盡頭,飄來太湖的水氣與鮮香。那「太湖三白」——銀魚、白魚、白蝦,是湖的慷慨饋贈。農家的灶膛裏,火苗正歡快地舔着鍋底,簡單的烹飪,便能激發出最本真的湖鮮至味。這滋味,是招待遠客的誠摯,也是自家餐桌上的尋常。他們從湖中獲取,又以一種虔誠的樸素回饋於湖,構成了人與自然的無言契約。
庭前屋後,四季從不寂寞。春有梅子酸澀,夏有枇杷金黃,秋橘如盞盞燈籠點亮枝頭,冬日的碧螺春則在暖陽下蓄着來年的茶香。這些採摘不完的瓜果,是土地的私語,也是生活最豐盈的註腳。
而最動人的,是這煙火氣裏始終縈繞着一縷書香。「耕讀」二字,在這裏被世世代代揉進了生活肌理。也許那位在田埂上荷鋤而歸的老者,心中裝着半部《論語》;也許那盞在尋常窗欞內亮起的夜燈下,既有未完的農活算計,也有少年郎正誦讀的聖賢文章。勞作與讀書,從未割裂,它們共同滋養着生命的厚度與廣度。於是,這繚繞的炊煙、湖鮮的香氣、四季的瓜果與不輟的弦歌,共同編織成一種深邃的智慧:最高的理想,不在於脫離塵土,而在於讓靈魂的翅膀,在扎實的人間煙火中,找到棲息的枝頭。這,才是陸巷生生不息的、最動人的秘密。
「一街六巷三河港」的格局,是古人寫給大自然的一封情書。老街如脊,巷弄為肋,河港似脈,靜靜流向太湖。這不僅是建築智慧,更是「天人合一」的生命哲學在土地上的詩意呈現。
在惠和堂的楠木樑柱間駐足,你會懂得什麼是「淡泊明志,寧靜致遠」。陸巷的寧靜,不是空無一物的寂靜,而是在書香與炊煙交織的日常裏,找到生命的從容節奏。村民們依然守着「日出而耕、日落而讀」的傳統,讓文化的血脈在柴米油鹽中靜靜流淌。
最動人的是,這座古村並未在往昔輝煌中沉睡。老宅化身民宿茶館,古廳堂迎來新訪客,碧螺春的茶香依舊,卻多了與世界的對話。真正的傳承,不是將過去供上神壇,而是讓古老智慧在當代生活中重新生根發芽。
離開時回望,太湖煙波依舊,而陸巷靜靜地立在時光裏。它告訴我們:文化從來不是冰冷的遺存,而是一種活着的氣息——在每一扇雕花窗前,在每一塊斑駁牆面上,在每一個尋常日子裏,溫柔而堅定地呼吸。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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