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連翠
俗語說:「三九四九冰上走。」時值隆冬,身處繁華的都市,我卻未曾感到多少寒意。路旁的柳樹竟還殘留着些許葉子,枝條在黃綠間搖曳,風中勾勒出柔美的弧線。溫暖的陽光灑落在身上,暖融融的,竟讓我生出幾分春日般的錯覺。望着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我的思緒回到了那個遙遠的、故鄉的冬天。
故鄉的冬天,是一幅以空曠為底色的畫卷。極目遠眺,村莊被一棵棵枝椏光禿的大樹靜靜環抱,它們如同沉默而忠誠的衛士,守護着這片古老的土地。寒風剝去了它們的葱蘢與喧嘩,它們便一味地挺直軀幹,向上生長,白天承接陽光的暖意,清夜浸潤月華的清輝。它們靜默地佇立着,彷彿深信,凜冽的寒冬只是短暫的信使,待到它轉身離去,自會為它們捎來一身嶄新的春裝。
故鄉的冬天,又是一首由麥苗寫就的綠色詩篇。田野裏,那一望無際的綠是冬日高舉的旗幟。隨風漾開的綠波,不禁讓人想起朱自清先生筆下那醉人的「綠」。正是這一汪又一汪的綠,為蒼茫的大地注入了鮮活的生機。麥苗矮小的身軀在寒風中瑟縮搖擺,讓人忍不住蹲下身去,憐愛地輕撫。它們彷彿也怕冷,緊縮腦袋,貼近大地,停止生長,收斂慾望,默默積蓄着力量。這看似卑微的姿態裏,蘊含的卻是對生命的熱愛和對春天的渴望。而守護這汪綠色生機的,正是那冬日裏最慷慨的饋贈——雪。
下雪的日子,常聽奶奶唸叨:「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着饅頭睡。」那時雖不解其意,卻也知曉雪對小麥而言,是庇護,是希望。雪,便是小麥寒冬裏的棉被。也知道了缺衣少穿的那些寒冬,奶奶為什麼老盼着下雪,豈不知那是莊稼人對豐收的渴望,村裏娃更早地懂得「瑞雪兆豐年」的道理。記得學習《賣炭翁》時,文中那一句「心憂炭賤願天寒」,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寒冷的冬天盼下雪的奶奶,那份對美好生活的期盼,時隔多年,依舊溫暖,給我激勵。
兒時的冬天,與一場又一場大雪緊密相連。那時沒有精準的天氣預報,每一次清晨推門遇見的那片無垠的潔白,都是天地贈予我們最大的驚喜。院子裏的雞食盆、豬食槽、洗臉盆……所有器具都盛滿了蓬鬆的雪。白雪覆蓋下的院落,一塵不染,而我們總會歡呼着,在上面烙下一串串雜亂的腳印與清脆的笑聲。大街上,家家戶戶掃雪時談論的,都是來年麥子的收成,鄰里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喜悅裏,彷彿已看見了那大雪之下,正醞釀着的金色麥浪。
孩子們在雪地裏堆雪人、打雪仗,歡呼聲能掀翻整個村莊。手指凍得像胡蘿蔔,臉蛋凍得像紅蘋果,卻渾然不覺寒冷。貪婪地啃着手裏結實的大雪球,彷彿在品嘗饞了一整個夏天的冰棒,那般專注,一門心思地想從中品出城裏冰棍的甜香。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鄉間孩童,誰的童年記憶裏,沒有摻雜着這冰雪的滋味與這雪地裏純粹的歡愉呢?
故鄉的冬天,冷得徹骨。但也正是這冷,將那些平凡的暖意烘托得無比珍貴。父親燒得滾熱的土炕,清晨母親在灶火邊仔細烘烤過的棉褲,桌上那碗熱氣騰騰的豬肉燉粉條,鍋裏那黃燦燦、香噴噴的玉米粥;煤油燈下,母親就着微光,用那雙布滿皴裂的手,一針一線為我們納着厚厚的棉鞋……這些由愛與關懷織就的溫暖,構成了我生命中最恒久的記憶,在往後遠離故鄉的歲月裏,屢屢慰藉着我的內心。
只是季節尚可輪迴,冬天過後總有春天。而光陰卻從不肯回頭。那些沉澱在歲月深處的溫暖面孔,那份來自父母的最深情的疼愛,連同我們那再也回不去的童年與青春,都已被珍藏在生命中最寶貴的行囊。
我懷念故鄉的冬天,本質上或許是在懷念那個能因一場雪而雀躍歡騰的自己;是在懷念那些曾用最樸素的方式,深深愛過我的人;是在懷念生命最初那份不摻任何雜質的簡單與純真。在這個暖氣充足的都市冬日,我時常憶起故鄉那凜冽的風。它雖冷,卻吹散了所有的浮華與虛妄,為我留下了生命中最為本真的模樣。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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