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小鈴
在十五運會開幕式的舞台上,一尾游弋的金色鰲魚點亮全場。它長達近三十米,周身鱗片如星子般明滅,在體育場的穹頂下悠然擺尾,恍若攜着遠古的海潮與神話的煙霞從《山海經》裏游了出來。全場為之驚艷,我在屏幕前凝神細看,它那龍頭魚身的形貌,其實早已鐫刻在嶺南無數古老的屋脊之上。
鰲魚的身世,是一場宏闊的文化層疊與神話嬗變。最初的「鰲」,並非魚身,而是屬於龜黿一族的神獸。《淮南子·覽冥訓》中記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那時,它是頂立天地的基石,是混沌中秩序的支柱,背負着整個蒼穹的重量。《列子·湯問》中龍伯國巨人一釣連六鰲的傳說,亦是這一神格的餘響。後來,佛典東漸,梵音繚繞間,那印度神話中長鼻利齒的摩羯魚便游進了中國土地。這異域的靈獸,與本土「鯉魚躍龍門」的渴望一相遇,就如同兩條文化的支流匯合,終於在唐宋之際,孕育出龍頭魚身的「鰲魚」意象。
日月如梭,「鰲魚」的身影漸漸游向人間。「獨佔鰲頭」這一典故,正源於狀元及第時站立在殿階浮雕的鰲頭之上,一朝揚名天下知。後來,這龍首魚身的神物,承載了無數士子「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終極夢想。至明清,它已徹底融入建築中,化作屋脊兩端那吞火鎮邪的吻獸。明代《玉芝堂談薈》引《菽園雜記》,直言其「形似龍,好吞火,故立於屋脊」。在廣州的陳家祠,在順德樂從的陳氏大宗祠,在無數嶺南的深宅古廟之巔,那一對對金鱗葫蘆尾、銀鱗芙蓉尾的鰲魚,便如此靜默地屹立了數百年。它們負起了守護一族平安、一宅安寧的人間願念。那是對功名的渴求,是對火災水患的敬畏,亦是對宗族文運昌隆的無聲祝禱。其背負的,從形而上的「天」,化作了形而下的「脊」,從神性的悲壯,轉向了人性的溫度。
今夜,這尾游弋於全運會場的金色鰲魚,便是對這古老意象最富創見的現代轉譯。它輕盈地懸浮於空中,那128片可控的鱗甲,是真正的「賽博嶺南美學」,它沒有拋棄傳統的形與魂,反而用一種極具當代感的技術語言,將那份深植於文化基因中的「魚龍變幻」與「獨佔鰲頭」的進取精神進行完美融合。同時,它也告訴我們,它不是靜止的、供人仰視的圖騰,而是活生生的、可與萬眾靈魂共振的生命體。
這尾金色的巨鰲,曾在遠古負過蒼天,在明清負過屋脊,今夜,它從陳家祠的屋脊上「游」了下來,從沙涌村「鰲魚舞」的古老節奏中「躍」了出來,完成了一次從建築符號到藝術生命、從地方非遺到國民記憶的華麗升華。那空中翻轉的軌跡,彷彿一道金色的墨跡,在時代的宣紙上,重繪了文化的譜系。它向所有見證者昭示:文化的生命,在於流動,在於蛻變,在於從歷史的深處,向着無限可能的「龍門」,奮然一躍。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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