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情萬里】花落的樣子

趙鵬飛

天剛轉涼，香港原產的大頭山茶就進入開花期，單層白瓣黃蕊的碩大花朵，會從現在一直開到明年春天。因其不挑土壤質素，且生長速度又極快，港九新界，幾乎所有郊野公園行山徑的兩側，都能遇見她樹形高大、樹冠豐茂、花朵密實的樣子。這幾日不忍辜負秋高氣爽，連續郊外穿越，既見大頭山茶，花白蕊黃單純燦爛，又見殘敗瓣落地，委頓如泥，不覺想起張愛玲說不喜歡白玉蘭，「開着極大的花，像污穢的白手帕，又像廢紙，拋在那裏，被遺忘了。」大頭山茶跟白玉蘭開花時風情各異，一個白得耀眼，一個白色暗沉，花落的時候，倒是真有幾分像張氏所嫌棄的那樣，「邋遢喪氣」。轉念一想，又有哪一種花辭別枝頭時，能嬌美如昔呢﹗

譬如紫藤花開如瀑，花落時紫色漸淺，細碎靜默，恍如一地未了的心事，不知如何安放。牡丹冠絕群芳，獨佔滿園春光，盛極必衰，花落時多半整朵墜地，剎那芳華之感刺痛人心。木芙蓉粉面枝上，一日三色，裊裊婷婷，花落時踡如尖螺，鑽入花泥，一身決絕。臘梅暗香盈袖，傲骨迎風，凋零時香馨依然，色澤卻已如土如塵。荷花高潔，開在水面，落在水面，波紋橫斜，曲水微瀾，殘瓣順水流到看不見的地方，還是要墜入污濁。這是黛玉之所以葬花的因由。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黃土掩風流。千古文章，葬花的也只此一人。

朱顏辭鏡花辭樹，草木一秋，寥落再發，已不是去年景致。

想起少年時看花落，只覺春日櫻花疊雲堆雪，嬌俏桃李緋紅嫣然，淒美搖落，揉碎殘絹，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情緒，猶如雨後虹橋，太陽一照便消散得無影無蹤。那時獨愛席慕容《一棵開花的樹》。尤其是「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彷彿立刻被看穿了心事，任由羞赧的顏色瞬間從頭到腳。東洋人的「物之哀」宛若具象在眼前。不過，對於自然盛衰四季更替的膚淺感知，還不足以從中領略到易碎的美，所伴有深深的哀。

花若美人，愈是繁盛雍容，零落時的樣子，愈是叫人不忍多看。武則天垂垂老矣，叱咤不復，權柄下移，只剩洛陽上陽宮夕陽下，一昏昏老嫗。楊玉環更為慘烈。雪膚花貌似的絕代佳人，臨了了，花鈿委地無人收 ，翠翹金雀玉搔頭。也不過是文人筆下纏綿悱惻虛妄描摹。君恩如流水，稱孤道寡的君王，何曾有過真心實意？那日路過石塘咀，忽然想起如花和十二少。情堅意癡不懼世俗固然酣暢，貪戀紅塵才是世人常情。

有個長輩，生得一副好容顏，卻被人說命硬。未出世，父先逝。未周歲，母改嫁。跟着叔叔嬸嬸過了幾年舒心日子。出嫁後，生了三子，抱養一女。長子腦癱，還不到15歲，夫又患上急症，倉促間撒手人寰。寡母孤兒，心力難支，不顧夫家反對，毅然改嫁。總算得遇良配，扶持她白手起家，創下一門好生意。彼時錢財湊手，起高樓，住大屋，子孝媳賢，得享天倫。忽一日中風在床，好似殘荷半捲的臉，再未舒展過。久病床前，孝子難做。拖了兩年多，髮未白盡，便落寞退場。有親友贈輓聯：半生苦水無人問，歸途有花伴月明。

君看今年樹上花，不是去年枝上朵。我向來不信花有重開日，清風明月眼前人，樹是樹，花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