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良海

只要帶草字頭的字,懷揣地氣,開落枯榮,繁華蕭瑟,一年春秋,總蕩漾着草木初心。

9月,天地清平樂,山高水清,秋樹只爭朝夕,秋陽緊貼着黑褐老枝的茱萸,清清亮亮。佛子嶺酷似菩薩,山容慈善,樟竹蔥蘢,石楠葳蕤,山腹溝壑數株茱萸,樹樹皆秋色。歷經春榮夏茂的對生單葉顯露金黃,寒霜染葉,滿樹圓葉知趣隱退,水靈水靈的茱萸果一串串、一嘟嘟,橫空而出。粒粒小紅漿果,通體丹紅,像打磨光滑的瑪瑙,像晶瑩剔透的聖女果,珠滾玉圓。將熟未熟的果兒,飽滿鮮亮,紅裏透着青,青裏流淌着紅艷,青紅交融,金鑲玉,玉裹金,富貴華美。空山萬木秀,山茱萸聽到節氣的指令,迸發出生命的原色,佛子嶺霞光萬丈,分外妖嬈。

一行山雀振羽東去,清唱着秋意勝春朝的長曲。鳥兒無意冒犯山中珍果,實在是其味道酸澀難食。不過,生長於晨曦薄霧中茱萸常綠帶香,具備殺蟲消毒、逐寒祛風之功效。中藥舖裏的方格裏一定有曬乾的茱萸果,《本草綱目》載:「山茱萸,主治心下邪氣寒熱,溫中,逐寒溫痺,去三蟲,久服輕身;亦有強陰易精、安五腑、通九竅、至小便淋瀝之功,久服明目、強力長年。」朋友望聞問切多年,善用茱萸,一味尋常之物,竟然醫治了多少人的疼痛疾苦。

清秋拂曉,老家鄉親背着竹簍,拿着長勾鐮刀,上山採摘茱萸。樹下鋪塊塑料布,鄉親合力搖晃樹枝,簌簌落茱萸。再舉起長勾鐮刀,折枝收果。慢慢摘、細細撿,數過多少漿果,一雙雙粗糙灰褐的手染成紅潤。茱萸經過捏皮、晾曬,一是以藥備用、二是賣給藥舖,換些油鹽醬醋。人的索取與自然的恩典,均是經由勤勞用心邁入圓滿之境。

茱萸雅號「辟邪翁」,晉朝《風土記》中有9月9日折茱萸以插頭,避除惡氣,以禦初寒的記載。家中老人用紅布縫製布兜兜,針腳線均勻細膩,束口紮紅繩,兜裏塞進茱萸、桃枝、老銅幣。老人神色嚴肅,端坐在竹椅上,像虔誠的信徒,一針一線縫下心中默默的許願。

16歲那年,我「一舉成名」,初中畢業考上了師範。一紙錄取書,改變了世代務農的命運,哪怕畢業後只是做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師,也是鄉親眼中的香餑餑。乘坐屁股後面冒濃煙的農村客車去百里之外的學校唸書,拖着一個木箱子,孤寂害怕驚懼淹沒了我瘦小的身子。母親歡喜又擔憂,長年被煙火熏染的眼睛渾濁紅腫,眼角噙着淚水,她上前幫我脖子上掛上紅布兜兜,話語激動得有些結巴:「別怕,孩子,茱萸……保你……保你平安!」

假期回家,見到母親,她在勞累中慢慢老去的臉上,漾着一種毫無保留的仁祥笑容。絮絮叨叨後,母親總是不忘檢查我佩戴的紅布兜兜。重陽時節,茱萸果在枝頭婆娑弄姿,母親和鄉親們依舊趕早上佛子嶺採摘,一切寧靜從容。而母親和鄉親們還將縫製多少紅布兜兜,精神層面的熱望,離我們近,彷彿觸手可及,也許離我們遠,拚盡一生的力氣還在追逐的路上。

母親說不清楚自己的出生年月,好在幾個姨媽還健在,親姐妹嘰哩呱啦,勉強拼湊回一個有着個人主觀色彩的日子。母親唯一的名字叫「金英」,她的第一聲啼哭響在金秋九月,一個花影隨地的季節,桂花飄香,菊花燦爛,茱萸紅了。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名字與季節的脗合,讓人頓生遐思。可是,她種菜種田,從不種花花草草,認識的花草絕對沒有瓜果蔬菜多。

佛子嶺的茱萸年復一年,金花紅果,不見衰敗。母親被歲月搓揉得佝僂,腰椎頸椎四肢疼痛不已。房間裏有一個大玻璃瓶,浸泡藥酒,蘄蛇、杜仲、田七、伸筋藤、茱萸……酒香與藥香混合,昔日的康健大勢已去,母親養雞養鴨、拔草煮飯,心意如一。

煙月不知人世故,山萸果熟笑秋風。近幾年,佛子嶺修了便道、石階、護欄、休息亭,車子也可以蜿蜒而上。九九重陽,佛子嶺分外熱鬧,十里八鄉的人,打着太陽傘,披着薄單衣,傴僂提攜,登高望遠。天瓦藍藍,山青綠綠,菊花金燦燦,茱萸紅彤彤,一路花衣笑語。牽着母親的手,一雙愈來愈薄的手、一雙皺紋錯亂的手,就像當年母親牽着我的手一樣,慢慢向山上走去。多年未上山的母親,突然間獲得了釋放,又與山重溫着某種親戚般的關係:在這個山窩砍過柴火;在東邊石壁下挖過石斛、柴胡、黃精;在西邊的岩洞裏喝過冰絲絲的生水……轉過山坳,穿過斜坡,來到茱萸樹下,母親變得異常興奮,一張飽經七十又八年風霜的老臉頓時水潤,舒展起來。

我攙扶母親坐好,上前摘枝,取彼茱萸,輕輕插在她的頭上。銀髮蘇短,不易佩戴,又取來髮夾,夾緊。銀髮紅果,與時間把盞言歡,一切是如此的飽滿明亮。向母親鞠躬,一個90度的鞠禮,發自心底最深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