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楊生

農曆七月初七,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鄉間的農人卻無暇仰望銀河。他們更關心的是頭頂的日頭,這是曬秋的好時節。「七月七,曬棉衣」,老話這麼說着,可農人們曬的,遠不止這些。

東方才泛起魚肚白,村莊便有了動靜。屋簷下、院壩裏、石板路上,家家戶戶的簸箕、竹匾、草蓆次第鋪開,紅的辣椒、黃的玉米、褐的茶籽、白的薯絲,在晨光裏泛着油亮的光。這些鋪展在曬場上的色彩,比銀河更接地氣,比星光更暖人心。曬秋是莊稼人最誠實的賬簿,每一粒糧食都在陽光下記着賬。曬秋曬的不僅是糧食,更是農人的心性。

七夕的曬場藏着農人最樸素的智慧:曬,是等待的藝術。就像牛郎等待鵲橋,莊稼人要等待陽光把水分慢慢抽離。所有的等待都有代價,正如織女會落下相思淚,辣椒會留下雨淋痕,玉米會藏起霉斑味。但農人知道,沒有經過日頭考驗的收成,彷彿未經離別考驗的愛情,總少了些滋味。

母親從灶屋搬出一筐剛摘的辣椒,紅艷艷的,像一串串小燈籠。她坐在矮凳上,粗糙的手指靈巧地穿梭在辣椒之間,用針線把它們串起來,掛在門前的木架上。風一吹,辣椒串輕輕搖晃,恰似七夕夜裏姑娘們乞巧穿的紅繩。隔壁的二嬸子見了,笑着說:「你家這辣椒,曬得比新媳婦的嫁衣還紅!」母親也笑:「紅了好,能賣個好價錢。」

曬辣椒最怕雨。有一年,天色突變,烏雲壓頂,母親慌得連鞋都來不及穿,赤腳衝進雨裏搶收。雨水混着汗水從她臉頰滑落。辣椒淋了雨,第二天就生了霉斑,母親心疼得直嘆氣。後來,她學會了看雲識天氣,天邊稍有點灰,就趕緊喊全家人收辣椒。如今,屋簷下常備一卷塑料布,雨一來,利落地一展,蓋得嚴嚴實實。

父親把玉米棒子堆在院壩裏,金燦燦的,宛如金磚壘起的穀堆。他用木耙子把它們攤開,玉米粒嘩啦啦地滾過耙齒,陽光一照,閃爍着琥珀色的光澤。曬玉米要「打埂子」,這是指每隔一會兒,就用耙子推出一道道溝,讓底下的翻上來,上面的翻下去。父親說:「曬得不勻,玉米會捂出霉味,賣不上價。」

村裏人判斷玉米曬沒曬透,有個土法子:撿一粒放嘴裏,用牙輕輕一磕。「卡嚓」一聲脆響,就是曬好了;若是軟綿綿的,還得再曬幾個日頭。

豇豆摘回來,焯過、晾乾,攤在竹蓆上曬。翠綠的豇豆鋪滿整個院壩,遠看猶如新鋪的翡翠毯。曬乾的豇豆能存一整年,燉肉、煮湯,都是農家冬日裏的好滋味。小時候,我最愛悄悄拿半乾的豇豆,嚼起來甜津津的,帶着童年記憶裏的鮮。母親總笑罵:「再悄悄拿,過年就沒得燉肉了!」

七夕的傍晚,曬了一天的作物該收了。辣椒串掛回簷下,玉米裝進麻袋,豇豆收進瓦缸。院壩空了,只剩下夕陽的餘暉,和幾隻偷吃漏網玉米粒的麻雀。望着收淨的曬場,母親擦了擦汗,忽然想起今天原是七夕。村裏的老人說,七夕夜,在葡萄架下能聽見牛郎織女說悄悄話。農人們或許更關心明天的日頭,那是曬秋的日子,一天也耽誤不得。葡萄架下的情話終會消散,而曬場上的日頭,年復一年,從不會失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