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荷
晨霧未散,微風從磚縫裏探出觸鬚,沿着被水洇濕的黎明緩緩滾動。北方的小城,寒意還在街道上徘徊,街角卻已飄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香。我循着香氣走去,牆根下的野草帶着水痕,一株老樹虯曲的枝椏間,掛着幾盞玉琢般的燈籠,原來,是玉蘭花開了,它們比往年早開了半個月。
記憶裏,玉蘭花總和清明的細雨相伴。30年前,烈士陵園的石階兩旁,那些素白的花在薄霧裏若隱若現,像先烈們未拆開的信箋,被春風掀開沉重的一角,露出永不褪色的墨痕,讓人看了,在心中湧起淡淡的憂傷。而眼前的這株早開的花樹,卻喚起了我另一番思緒,它讓我想起江南舊友寄來的明信片,煙雨迷濛的弄堂深處,玉蘭穿透粉牆黛瓦,把信寫在湛藍的天空。
「這玉蘭開得真早。」晨練的老者停下腳步。我抬起頭,看見枝頭的殘雪簌簌落下——原來是昨夜春寒,花瓣上凝結了一層薄霜。今早朝陽初升,霜雪化作了晶瑩的水珠,順着花萼滴入泥土。暗褐色的凍土貪婪地吮吸着這小小的甘霖,蟄伏的草根在深處輕輕地顫動。
汶河兩岸的柳色濃了。前日還是朦朧的鵝黃,如今已成流動的翡翠。枝條垂入解凍的河水,攪碎了水面上的雲影。幾個孩子蹲在河邊,準備用柳枝編一副花環,嫩芽蹭過他們粉嫩的臉頰,留下一枚淡綠的春痕。對岸的工地上,一片片柵欄露出的縫隙裏,一叢迎春花探出金黃的花朵,像一把把堅硬如鋼的小號,和吊塔的轟鳴聲較勁,奏響春風裏的序曲。
幾尾錦鯉從河面上躍起,原來是風箏升入了雲層。沙燕風箏掠過柳林、山影,掠過附近的咖啡館和寫字樓,在玻璃幕牆上投下斜斜的剪影;蝴蝶風箏的金屬骨架折射着陽光,和黑色老鷹在扇動的氣流中驚險抗爭。遠處傳來孩子們的歡笑聲,他們追逐着斷線的風箏,成年人的運動鞋踩過共享單車的鈴聲,驚飛了一群在水泥地面上啄食散落食物的灰鴿。
金水河畔的薺菜長得正好。挎着竹籃的婦人彎着腰,鋒利的鐮刀在枯草間魚一樣游動。新挖的野菜帶着一股土腥氣,莖葉下露出白生生的切口,滲出的汁液讓人聯想到那些曾經歲月揉搓過的清苦。忽然,一隻野兔從灌木叢中竄出,驚飛了一隻喜鵲。那鳥兒不慌不忙,踱着方步躍上田埂,長長的尾翼在陽光下閃着幽藍的光澤,宛如執事牧師曳着的緞面法衣。
我去圖書館開會的時候,間隙出門,看見窗外的美人梅花又一樹一樹地開了。台下有人在偷看手機,台上老作家在傾情吟誦着自己創作的詩歌。可他沒在該停頓的地方停頓,長長的句子讓人聽得透不過氣來。一片粉色花瓣飄飛到他眼前的案几上,在他留意的那刻,竟然無形中充當了一回天然的標點。穿薄衫的學子們站在窗前,呵出的白氣凝在窗前結成水珠。透過朦朧的玻璃,整座城市都在春天微微蕩漾,彷彿浸泡在酣甜漸暖的美酒之中。
午後的田園最為熱鬧。老農手中的嫁接刀在枝條上靈巧地跳躍,他默默把一片片接穗嫁接在一根根桃樹枝上,然後輕輕地綁牢,以便呵護刀割的傷口。遠處的暖棚裏,塑料棚頂已經褪到地面,番茄苗在明亮的陽光下進行光合作用;而在那地心的幽暗處,蚯蚓正拱開板結的土層,牠們的蠕動驚醒了沉睡着的紫雲英根莖。
我常駐足的那池春水,此刻在上演着微觀的春之劇。冰層消融處,孑孓扭成翠綠的問號;水黽劃開油亮的鏡面,漣漪撞碎倒映的星子。兩隻色彩斑斕的野鴨浮在綠水的中央,牠們將脖頸交疊成一個心形,夕照裏的羽毛在水上泛着銅綠色的光澤。牠們始終保持着對影成雙的姿態,唯有橘黃色的蹼掌在水下輕輕划動。
當北斗七星完整地出現在夜空,我聽見衣櫃裏的棉衣發出窸窣聲。樟腦丸的氣味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從哪個縫隙鑽進來的杏花香。書桌上的墨硯洇開水痕,毛筆在宣紙上自顧自地遊走,等我回過神來,「春」字的最後一筆已經收鋒,窗外的棠梨花正把月光紡成銀絲,纏繞在潔白待放的梨花苞上。
此刻,南下的蜂群應該已經跨過了淮河,麥苗返青的平原掠過候鳥的倩影。而在更北的地方,冰排撞擊的轟鳴正在河床深處醞釀。我摩挲着老城牆磚縫裏新生的脈芽,忽然意識到:原來每朵花都是春天的郵戳,每片新葉都是季節的印鑒。當所有春花的暗香漫過江南以北的山嶺,整個大地就像一張緩緩展開的畫卷,等待所有甦醒的生命落款題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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