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發
寫字樓像一隻巨大的蜂箱,電梯門一開,人群如蜜蜂,嗡地散入暮色裏。傍晚下班時分,我總愛沿着種滿榕樹和紫荊樹的登高路老街慢慢踱回家。40分鐘腳程,走走停停,可謂是我與小城最溫柔的密約。
這個季節,夕陽的餘暉似融化的彩虹碎片,從玻璃幕牆斜斜淌下,把沿街的看板鍍成五顏六色。此時,「姥姥下碗麵」門前必定排起長隊,我禁不住誘惑,進店品嘗「姥姥」下的麵到底是什麼味道?熱氣不斷地從鍋裏升騰而起,模糊了玻璃窗,卻模糊不了食客們滿足的笑臉。年輕的老闆在案板前揉麵,麵團在他手中隨意翻轉,不時傳來叭叭聲響。老闆娘身繫花格子圍裙,手抓竹笊籬一起一落,麵條便打着旋兒墜進青花瓷碗。片刻間,紅亮亮的辣油在碗沿凝成一圈琥珀。一位小女孩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挑起絲絲麵條,用嘴吹了吹,緩緩送入口中,神情似在領略至味至歡。
走過第二個紅綠燈的街角,無論此刻我在想什麼,柳州螺螄粉的獨特氣味霸道地截斷所有思緒。常有幾個中年民工擠坐在小方桌旁,袖子挽至手肘,額頭沁着汗珠,只顧專注地嗦粉。螺螄粉或許源自他們家鄉吧﹗家鄉的美食總是讓遊子留戀。簡易裝修的牆面上貼着醒目的紅字:「微辣、中辣、變態辣」。我喜歡駐足於此,看食客們被辣得直吸氣卻停不下筷子的模樣,彷彿看見了20年前初來此地打拚時盡情地吃清湯粉的自己。
暮色漸濃,路燈零散亮起,汀州小吃店燈箱上的「泡豬腰」和「豆腐湯」字樣特別靚眼。名為「喜撈」的精緻小店,招牌上的一行小字曾屢次撓得我心癢癢——「一家只做福州傳統風味的店」。終於有一天,我滿懷期待地進店,爽爽地品味撈化。新疆燒烤店內,姑娘們正在忙前忙後,桌上已入座幾桌帥哥美女。滿臉絡腮鬍的師傅翻動着肉串,油脂滴落時,滋啦滋啦騰起縷縷青煙,混雜着年輕情侶的說笑聲往夜空飄去。炭火在爐內忽明忽滅,孜然粉跳進火裏迸出細碎的星光。有時我會買兩串烤麵筋,邊走邊吃,瞧着焦黃的表面鼓起小泡,聞着麥香和辣油香,恍惚回到南京上大學時在夫子廟夜宵攤前的悠悠時光。
沿途的美食,來自全國各地,有本地牛雜湯、上海生煎包、川味麻辣燙、東北地鍋雞、山西刀削麵、潮汕牛肉火鍋等等,各式各樣的鍋灶,串起了龍岩這座小城動人的煙火氣。我聽見炒勺與鐵鍋碰撞的聲響,嗅到各種香味在空氣中交織,這些聲色與氣味,喚醒了人們的飢腸轆轆。每天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來來往往,他們抑或和我一樣,需要為疲憊的身心尋找一份慰藉。
隔後橋下,寬大的豐溪淺淺靜流。婦女們三三兩兩圍於溪邊的兩口方井洗刷衣物,她們蹲着身子,說說笑笑,畫面感頓時讓我重返到1980年代的農村。遠處的一排綵燈倒映在水中搖搖曳曳,宛若溪流裏也存在一條魚蝦們的商業街。兩隻潔白的白鷺在溪間悠閒地覓食,神態甚為優雅。我很好奇,牠們到底是從哪裏飛到這裏的?黑夜將至,牠們露宿何方?漫漫長夜,是否有一盞街燈為牠們而長明?
最後10分鐘,來到我居住的社區附近,居民樓陸續亮起的燈火接替了街道的五光十色。水果攤前,阿姨把最後一堆柳丁裝進塑膠袋;而賣長沙臭豆腐的大姐剛剛把半桶油倒入鍋中;收紙皮的老伯滿載而歸,騎着破舊的三輪車緩緩駛向巷子深處。一路走來,我的影子被不同店舖的燈光拉長又縮短,忽而浸在麵包房的暖黃裏,忽而染上小龍蝦店的一襲橙紅,恰似穿行在流動的星河之中。
轉過最後一個小路口,走進社區,心情習慣性變得舒暢。平日,花圃裏有一株三角梅總在那裏候着我,清晨離家時瞧它幾眼,夜晚歸家時又瞧它幾眼,儼然是老朋友。一年四季,「紅花」密密麻麻地點綴枝頭,猶如一簇簇燃燒的火焰。尤其是深冬,它的姿態彰顯出幾分水墨畫的筋骨。初遇三角梅時,我不禁疑惑:那鮮艷的紅色物,究竟是花兒還是葉子?經查,原來迷人的紅色物屬三角梅的假花瓣,實際上叫苞片,它們緊緊地簇擁在一起,形成了絢爛的花海,讓人難以分辨出哪個是花、哪個是葉。苞片由葉子演化而來,具有裝飾性和吸引蜂蝶傳粉的功能。真正的花瓣是藏在苞片內部的小花,通常為白色或黃色,十分不引人注目。然而,今日我卻驚訝地發現那株三角梅竟然不見了,心中塞滿詫異與失望。懷着滿心疑惑,我急忙詢問了物業管理人員。得到的答案出乎意料——三角梅居然被物管直接清理掉了,因為它是野生的,且枝繁葉茂,老纏在旁邊的幾棵小樹上生長。
一號樓熟悉的陽台上,亮着鵝黃色的光。在那方小小的光暈裏,妻子種養的發財樹若隱若現。樓道感應燈伴隨我的腳步聲層層亮起。鑰匙轉動門鎖的瞬間,鹽酒雞的醇香裹着艾草的清香朝門縫奔湧而出,妻子正在廚房烹煮好料呢﹗原來這一路的煙火,只為烘托此刻的溫暖。走在歸途上的人,所有的跋涉,都是為了走向那個屬於自己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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