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 兵 紀錄片導演、歷史學博士
我與第三窟的那幅千手千眼觀音壁畫初次相遇,是在20多年前的敦煌莫高窟,之後的幾十年裏,我又與它相遇過兩次。
從年輕時的無知無解,到後來慢慢地學習感悟,一次次靠近它時,我最終發現,它竟然是莫高窟裏一個登峰造極的絕唱。在敦煌莫高窟延續千年的營造中,它的存在印證了中國線描藝術,在彼時達到一個集大成的巔峰狀態。
在這個小小的洞窟裏,我們看到了從中國南北朝時期,一直到唐宋乃至元代的線描筆法,這些線描技法,表達着不同時代的中國畫家,對筆墨的理解與應用。
在這些線條裏,我們能看到東晉顧愷之的鐵線描,這讓我想起了那個同樣精妙無比的《洛神賦圖》;我們甚至也可以看到李公麟的《五馬圖》裏,那些極其精準、線條均勻,且蘊含力量的鐵線遊絲。
當然,在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集大成之作裏,更少不了來自唐代吳道子「吳帶當風」的蘭葉描筆法——在流轉頓挫中,我們感受到了人物衣帶裏的飄逸靈動之感——這讓線條變化富有音樂般的節奏。
中國古人,就用這樣的線描和黑白對比的墨色,營造出一個生動立體的圖案空間。
我們甚至可以在這幅壁畫上,看到來自於北宋、西夏,還有元代藝術家們常用的折蘆描、釘頭鼠尾描等線描技法的運用。
不同的畫法用於不同的人物部位,我們看到高古遊絲般的鐵線,繪於觀音的衣紋之上;觀世音菩薩手中的法器造型,線條輪廓是來自元代工匠們最熟悉的畫風;在觀音菩薩和其他人物的飄帶上,我們看到了蘭葉描,線在左右上下的變化行進中,靈動的氣息中又有一絲嚴謹的傳承。
如果你再仔細地觀察,在菩薩裝飾品的繪製中,對瓔珞的勾勒,可以看到完全不同的用筆風格與節奏的變化,那是起筆頓挫、緩緩纖細而收的釘頭鼠尾描的技法。
敦煌研究院學者們經過多年的研究發現,敦煌莫高窟第三窟的這幅壁畫,在創作之初,元代的畫師們使用了濕筆。在墨分五色的調製下,用淡墨來進行暈染,和壁畫的底色進行了相互融合。或許,這是為了增加這幅繪畫的立體輪廓感。
還有學者發現,這幅觀音菩薩的千手,所謂的1,000隻手,經過仔細辨認,只有42隻手進行了非常主體的展現。這些手的描繪,先是以淡淡的墨色作為底色,之後又用顏色深一點的墨色進行再次勾勒,凸顯出手臂線條更立體的層次。
就這樣,從南北朝、唐,再到宋、元,在將近上千年的時間裏,在這幅面積不大的千手千眼觀音的繪畫中,我們看到了中國線描藝術千年的變遷,一次絕無僅有的、集大成的藝術創作完成了。
這幅壁畫據說已經存世600多年,今天,如果我們有機會再一次可以去欣賞它,你會看到它正在慢慢地褪去曾經最初的色彩。
在它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曾經寫着小小的「史小玉」三個字,有人說他是這幅繪畫的作者,也有人說他只是一位遊客,爭論中一直沒有得到定論。
事實上,出於對第三窟的保護,它已經永久不再對任何遊客開放。無論如何,我們今天如果再去敦煌莫高窟,也無緣得見這幅壁畫原作。
幸運的是,幾十年前敦煌研究院的藝術家們,已經臨摹下了它的原貌。而且,在今天數位化的技術加持下,它依然能夠和我們面對面對話,讓我們得以跨越時空,繼續欣賞和感悟中國古代藝術家們的精彩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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