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麗

入伏以後,風都是燙的,柏油路蒸騰着熱氣,蟬鳴把空氣撕出一道又一道豁口。

我坐在老藤椅上翻一本舊詞集,忽然就被窗欞外的顏色撞了眼睛——那株紫薇,竟在毒辣辣的日頭裏,把自己開成了一團火。不是初春桃花那種怯生生的紅,也不是深秋楓葉帶着淒惶的艷,是潑潑灑灑、不管不顧的熱鬧,像戲台上正敲着鑼鼓的花旦,水袖一甩,滿台的光都聚在了她身上。

這株紫薇長在老宅的天井角,青磚縫裏鑽出來的根鬚,竟把堅硬的地磚撐得裂了縫。記得初來時,它還只是尺許高的幼苗,被牆角的陰影壓着,葉片薄得像宣紙。有回下大雨,瓦簷上的水流成了瀑布,把它沖得東倒西歪,我以為活不成了,誰知雨停後,它又慢慢直起腰,葉片上還掛着水珠,倒像是哭過一場,卻更精神了。如今枝椏已高過了屋簷,枝條斜斜地探進2樓的窗,開窗時伸手就能摸到花瓣,那香氣便順着袖口往骨子裏鑽,帶着點甜,又有點清,像剛泡好的茉莉花茶,喝一口,渾身的暑氣都消了大半。

古詩說︰「紫薇花開百日紅,輕撫枝幹全樹動。」果然不假。有回伏案寫稿,忽覺窗外有細碎的響動,抬頭見一隻麻雀落在花枝上,爪子剛抓住枝條,整株花便簌簌地抖起來,花瓣像下了場小雨,紛紛揚揚落在青石板上。我忍不住笑,這花竟這樣膽小,又這樣活潑,倒像個被撓了癢的孩子,一點動靜就咯咯地笑。想起楊萬里寫的「似癡如醉弱還佳,露壓風欺分外斜」,原是把它的嬌憨都看透了。

正午的日頭最烈時,別處的花都蔫了,獨它越發精神。陽光穿過花瓣,能看見裏面細細的脈絡,像繡娘用金線織就的網。傍晚收衣裳時,常能撿到落在晾衣繩上的花瓣。粉的、紫的、紅的,攢在竹籃裏像一堆碎寶石。母親總愛把這些花瓣曬乾了收起來,說是能治病。我雖不信這些,卻也學着她的樣子,把花瓣鋪在竹匾裏,放在廊下陰乾。風穿堂而過,帶着花瓣的香,混着晚飯的油煙味,竟有了些煙火氣的溫柔。有回翻到《本草綱目》,見着「紫薇花味甘淡,性平,無毒,治產後血崩不止」的記載,倒覺得這花不僅好看,還有着骨子裏的體貼。

夜裏納涼,搬張竹床坐在花下,看月光把花枝的影子投在牆上,像一幅流動的水墨畫。有螢火蟲從花叢裏飛出來,提着小小的燈籠,在花瓣間穿來穿去,倒像是在給花仙子引路。想起杜牧寫的「曉迎秋露一枝新,不佔園中最上春」,他說的是紫薇不與百花爭春,偏要在盛夏裏獨放。可我覺得,它哪裏是不爭?是不屑爭。春有桃李的嬌媚,秋有菊桂的清芬,它偏要選這最熱烈、最坦蕩的季節,把積攢了一年的力氣都拿出來,開得浩浩蕩蕩,讓整個夏天都記住它的顏色。

前日颳了場大風,院裏的石榴樹被吹斷了枝,紫薇卻只是歪了歪身子,花瓣落了一地,像鋪了層花氈。第二天清晨去看,竟又有新的花苞冒了出來,鼓鼓囊囊的,像是在說:這點風雨算什麼。我蹲下身,撿了片完整的花瓣夾在詞集裏,夾的是歐陽修那句「獨佔芳菲當夏景,不將顏色托春風」。陽光正好照在書頁上,花瓣的紋路在光裏明明滅滅,倒像是這盛夏的心跳,撲通、撲通,跳得那樣實在、那樣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