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在毛姆的小說《人性的枷鎖》當中,有這樣一個情節,教會執事喬西亞大包大攬地掌管着一個教堂,並令教堂的牧師感覺到自己受到了輕視。然後兩人因此產生了矛盾。儘管我並不信教,對於宗教機構更加一竅不通,可這個情節我一下就看懂了。因為作為一種人際關係,它看起來既逼真又符合情理。
我想,一個作家在寫作的時候,總要先幻想自己真的是書中的人物。只有這樣,這位作家才不會忽視這個人物所遇到的哪怕一點點的麻煩事,並真心實意感覺到這件事當中令人憤怒或者開心的地方。於是,讀者也會因為這份真情實感而被自然帶入劇情當中。這幾乎就脫離了那些陌生之物所天然具有的陌生感,以及人們由此而產生出來的排斥感。每一個故事在剛剛開始的時候都要經歷這個風險,好的作家會立刻運用同理心打消掉讀者的這種狐疑,讓你感覺自己對這些劇情十分熟悉。因為作者事無巨細地把這個人物的感覺插進去,你就知道這個人物和你的想法其實是一樣的。於是,人物就成了真實的存在,有了屬於他特有的情感。劇情因而不再重要,儘管情緒由它而來,可一旦讀者感覺到合理之後,他就完全沉浸其中,就好像這是真的。
這也就是說,親自去閱讀一部好作品本身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你不去閱讀這部作品,你就無法領略一部作品在每處情節瀰漫着的感覺。因為在聽別人轉述的時候,你只能聽到劇情,除非此人功夫了得,否則很難得聽到他講出感覺來。通常我們只能聽到故事梗概,這其實有些捨本逐末了。而且,這種轉述聽來總有些乾巴巴的。
於是,一些人想出了一種轉述的方法。即,只去說那些情節離奇的故事。這就是當前網絡短視頻故事梗概類作品常常在做的。他們無一例外都在按照這種方式選取內容。倘若一個作品太有名,而它又顯得很平淡的時候,這位轉述者往往要去曲解這個故事,令它變得不太正常。
最典型的莫過於《紅樓夢》的解說。很多都專挑裏面勾心鬥角的部分,連王夫人這個菩薩都被描寫成一個陰謀家。我想,倘若這是曹雪芹的傳記體小說,他對自己的母親、祖母、一眾姐妹兄弟想必不會懷揣什麼惡意去描述,而是想要寫出一種回憶。這回憶因為太久遠,就像是一場夢,並寄託着作者的哀思。不然,似乎不好解釋胡作非為的薛蟠竟也有憨態可掬的一面,他對待自己的母親和妹妹極好,而又被自己的老婆夏金桂馴服了。
不過,那些喜歡劇情的人甚至連這是一部作者的自傳也是要否定的,很多人說它是一部悼明之作,裏面的一切都對應着明朝的人物。這作品於是徹底就成了一座迷宮,變成譯碼者的狂歡。恕我直言,倘若這也能稱為一種紅學研究,它的害處遠遠大於它的好處。
因為,在一個凡事都要賦予意義的時代,只有一處場景例外,那就是日常生活。曹雪芹寫的恰好就是一種日常生活。它首先應當是生活本身,而不是什麼秘史和言外之意。其實,這種轉述者與那些整日尋找怪誕題材的轉述者一致,都害怕自己不受關注。轉述於是離開了事實,成了一種彰顯轉述者權力的力量象徵,這種自我迷戀打從開始就已經離題萬里了。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