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華

昏黃的煤油燈光下,母親那句「要認真讀書啊,不識字的人就像瞎子一樣……」如歲月的歌謠在我心中回盪。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重男輕女的觀念作祟,尚在襁褓且剛斷奶的母親,被外公送予他人撫養。雖然成長之路滿是苦澀,但在我的記憶裏,她談論最多的還是短暫的夜校時光。

母親正值豆蔻年華,白日於生產隊中躬身農田,面朝黃土背朝天,任汗水肆意流淌,卻始終咬牙堅持。夜晚忙完家務後,她和鄰家姐妹踏着月光,翻越山路到鄰村去上夜校。

夜校老師很貼心,考慮到姑娘們膽小,課後總會陪她們走過那段陰森山路。山風輕拂,月光傾灑,途中老師以猜謎語的方式教姑娘們認字。老師溫和地說︰「豎鈎,兩隻跳蚤咬腰。」「小」字的奧秘在靜謐夜色中揭開;又講「一點一橫長,扛梯上屋樑,背頭繞一圈,中間一口塘」,「高」字也深深印入姑娘們腦海。然而,養外婆節儉至極,認為母親上夜校點煤油燈是浪費,便不讓母親再去。就這樣,母親僅上了兩天夜校,學習不得不中斷,留下滿心遺憾 。

時光悄逝,母親的青春在遺憾裏落幕,而我也步入童年。我上小學時,鄉村仍未通電。每當夜幕降臨時,家裏便會燃起一盞煤油燈。平日裏,母親總是把煤油燈的火焰調至最小,燈光像一粒將熄的黃豆,搖搖晃晃地追着母親忙碌的身影,在各個角落裏閃爍。當我坐在桌前做作業時,母親把煤油燈推到我跟前,並把燈芯調到最亮。柔和的燈光下,我做作業,母親靜靜地做着針線活。偶爾,她會輕輕湊過身來,目光落在我攤開的書本上。一旦發現自己認識的字,她就如同發現了稀世珍寶一般,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她興奮地指着字,開心地念道:「這是『小』字……」聲音雖輕,卻透着難以掩飾的喜悅。

當我朗讀課文時,母親停下手中針線活。她微微抬頭,目光溫柔地看向我。那目光中,閃爍着異樣光芒。這光芒裏,有對我學業的期待,有她未能實現的求學夢。有一回,母親興致勃勃拿起我的書本,認真模仿我讀書,嘴裏嘟囔着自己都聽不懂的「普通話」,緊接着便忍不住笑了。隨後,她輕輕合上書,喃喃道:「要是我也識字該多好呀!」望着母親滿是遺憾的眼神,我心裏一陣酸澀。

猶記得,母親在煤油燈下,湊近看我讀書的模樣。她伸出粗糙的手指,輕輕懸於書頁上方,似怕一不小心弄皺了紙張。昏黃燈光將她的身影投射在土牆上,那專注的剪影裏,藏着對知識熾熱的渴望。我小時候,父親在遙遠的縣城工作,兩個哥哥也跟着父親在縣城上學,一年到頭很少能回家。當時通訊不發達,書信就成了父母維繫感情的重要方式。

母親從合作社領到父親來信,那歡喜瞬間綻放在臉上,可很快又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因不識字的失落。她只能把信先放在房間裏,隨後與識字的堂姑約好,等晚上有空時過來幫忙念信 。

當晚,堂姑應約而來。昏黃的煤油燈下,我依偎在母親身旁。堂姑用客家話一字一句念着父親的信。母親表情隨內容起伏:聽到父親安好,她嘴角微揚;聽到父親說想家時,她眉頭緊鎖,眼裏滿是思念。

信一念完,母親趕忙遞上紙筆,懇請堂姑幫忙代筆回信。母親緩緩說着,堂姑逐字記錄,話語裏盡是莊稼長勢、農活進展、煙葉收成等家長裏短,其間還滿是對父親和哥哥們深切的牽掛。信寫完,堂姑念給母親聽。母親略作思索,趕忙說道:「再加一句,讓他照顧好孩子,保重身體。」確認無誤後,母親帶着眷戀將信裝入信封,用米漿糊仔細封好,貼上8分錢的郵票 。

細細回想,母親說「不識字像瞎子」時,眼中晃動的分明是未走完的夜校山路,是摩挲千萬遍卻讀不懂的家書,是被時代剪斷的另一種人生。那些山路上走丟的月光、煤油燈下未照亮的字,都化作母親撥亮燈芯的手,照亮我們前行的路。

如今,每當我翻開一本書,眼前總會浮現出那個踮着腳看字的母親的身影。她彷彿永遠停留在「小」字的豎鈎之間,而我的筆尖,正代替她走過所有她未能涉足的筆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