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迅與張愛玲的香港因緣,已成為這座城市的文化記憶中不可磨滅的部分—1927年,魯迅踏足上環中華基督教青年會,以《無聲的中國》《老調子已經唱完》兩場演講,擲地有聲地叩問民族命運;1939年,張愛玲負笈香港大學,經歷烽火歲月的淬煉,不僅催生了《傾城之戀》的亂世傳奇,更形塑其洞穿世相的獨特視角。學界對魯迅與張愛玲的研究雖汗牛充棟,關於二者的並置討論卻並不多見。今屆香港書展,李歐梵與許子東別開生面的對談卻使這兩條平行軌跡交匯—從魯迅穿透時代的宏大敘事,到張愛玲細膩剖析的市井眾生,兩種看似迥異卻又互補的文學視角,恰恰印證了偉大文學的雙重使命:既帶我們抵達遠方,又讓我們看清身旁。●文、攝:香港文匯報者 張岳悅
或許很多讀者心中都有這樣的疑問:雖同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的坐標性存在,魯迅與張愛玲的文學氣質與精神向度如此迥異,為何要在此將兩人相提並論?許子東直言:「魯迅的偉大無人質疑,在我看來,張愛玲和魯迅是不可比的,其實茅盾、老舍、沈從文都不在張愛玲之下。但奇怪的是,很少有人會將魯迅和茅盾、老舍作比較,因為他們都朝着同一個方向——感時憂國,描寫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繼而拯救中國。而張愛玲討論的問題是老百姓怎麼過日子,她說『人生是為了求和諧而鬥爭的,不是為了鬥爭而鬥爭的』。」
李歐梵對此笑稱,學生許子東總有辦法將魯迅和張愛玲的句子搖身一變,變成自己的句子,還能有出奇制勝的效果,而他則想從一個沒人做過的角度去講魯迅,「我提出的題目是『魯迅與世界文學』,後面還要加上一個小附註——我不是要講魯迅在世界文學上所佔的地位,而是想談談他看什麼世界文學的書,以及他那時有沒有想到『世界文學』這個詞?對此我的答案是有,但他沒有直接用『世界文學』這個詞。」
魯迅的「世界文學」視野
魯迅接觸世界文學的契機或許要追溯到日本求學時,他是如何「別求新聲於異邦」?李歐梵就此與學者崔文東探討後得出結論:魯迅轉化了德語與日語「世界文學」的資源——包括文學史、文學理論等——創成其獨特的文學論述。一方面,魯迅吸納世界文學史的框架,重構世界與民族的辯證;另一方面,他採擷多種日語文學理論,建構現代文學觀念。「中國最早的世界文學選本就是魯迅和弟弟周作人合作翻譯、在日本出版的《域外小說集》,當時魯迅認為『世界』就是『域外』。」同時,魯迅深受尼采哲學影響,在日本期間接觸到尼采的「超人哲學」,並在《文化偏至論》中首次系統引介尼采,「魯迅想要以尼采的方式為中國文學開闢新的精神源泉和譜系,他其實是中國最早的現代主義實踐者之一。」
李歐梵又提及《摩羅詩力說》一文,那是青年魯迅以文言文寫成的激情之作,「這篇論文難得不得了,我看了好幾遍還是似懂非懂。可是我最近又看了一遍,發現魯迅真是了不起,據我所知的中國作家沒有人像魯迅那般知道得那麼多,那時他只有26歲。」「摩羅詩派」其實就是浪漫派,十九世紀初期盛行於西歐和東歐,魯迅在文中主要介紹並評論了拜倫、雪萊、普希金等浪漫派詩人。「魯迅說,浪漫文學是有魔力的,他也在文中繪出了一個屬於他自己的浪漫文學的系譜。他崇拜拜倫,認為拜倫是一個大義勇為、敢於做任何事情也可以打倒一切的人,拜倫正代表了浪漫主義精神。」
張愛玲精準捕捉小市民心理
李歐梵猜測,張愛玲應該也是會非常尊敬魯迅的。「她或許也會思考,如何才能成為二十世紀的偉大人物?大家都知道她那句『出名要趁早』,那是一個亂世,很多大事都要來了,個人力量是非常微薄的,可是個人還是要活下去,還是要找到作為一個人的生活規律。張愛玲非常注重如何在日常生活裏做一個真正的人,日常生活無非衣食住行。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文主義者。」他續說,「張愛玲無疑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可是她的偉大的方式一點不像『五四』,其實她走的還是自己的那條路。她20多歲就寫出《燼餘錄》,簡直是難以為喻,像這種有才氣的人,我們只有頂禮膜拜。」
許子東直言自己喜歡張愛玲是因為其散文《童言無忌》中的對小市民消費心理的精準捕捉:有錢人買東西不問價錢,窮人根本不買不該買的東西,就是在這中間的小市民最痛苦——買不買都懊惱。「我當時一看,這不就是在說我嗎?我那時想買一套音響,想了很久了,突然有一天洛杉磯暴動,我看到廣告後冒着危險開車過去,可是臨到櫃枱前要買的時候還在猶豫。原來我就是小市民。」他認為,張愛玲雖然是從日常生活的感受開始書寫,但其實觸及到了很大的問題——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小市民當然也是人民。「張愛玲的作品不是為工農兵服務的,她不寫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她寫的就是大部分在商店裏猶豫的小市民。如今她作品的流行,其實代表了我們社會觀念的轉變。」
最孤獨的人卻有最多擁躉
「兩冊《域外小說集》只賣出幾十本,魯迅感到自己的文學革命失敗了。而那時中國正走向一個偉大的時代,於是他回到中國,參加了五四運動,寫下了中國第一篇現代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但他的心情一點都不快樂,他是非常孤獨的。」李歐梵表示,其實在魯迅心目中,文言文比白話文更重要,但身邊的朋友卻都在提倡白話文,「他說,好,你們寫我也來寫。於是他就勉強開始寫白話文,他的白話文自成一體,特別是雜文尖酸毒辣,又充滿深刻的矛盾性。」
「魯迅比較多批判,張愛玲比較多對人性的理解;魯迅叫醒大眾,張愛玲則站在大眾的角度叫板。」許子東說,「同時,他們都比較悲觀,對人性和社會前景都不看好。而弔詭的是,他們都是比較孤獨的人,可是他們卻有最多的擁躉。作家多希望有人熱愛,但是他們都不需要那麼多熱愛,可是他們死後還有這麼多的擁躉。這個現象本身就很值得研究。」
李歐梵×許子東推薦書單
魯迅《野草》
《野草》是魯迅創作於1924年至1926年間的散文詩集,共收錄23篇散文詩,被譽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具哲學深度與藝術先鋒性的文本之一。這部詩集真實地記述了魯迅在新文化統一戰線分化以後繼續戰鬥,卻又感到孤獨、寂寞,在彷徨中探索前進的思想感情。
魯迅《墳》
《墳》是魯迅的一部雜文集,收錄他寫於1907年到1925年間的24篇雜文,《摩羅詩力說》亦在其中。在這些雜文中,魯迅突出地運用史筆,生動形象地引據事實,表達自己的是非愛憎,指陳時弊,論證古今,顯現他不屈不撓與舊勢力戰鬥到底的革命形象。
張愛玲《流言》
《流言》是張愛玲出版於1944年的散文集。其中《燼餘錄》一篇記錄了張愛玲回到上海後對香港戰時生活的回憶,她通過戰爭體驗來洞觀芸芸眾生的生活,反映了普通人求生的渴望與生命的執着,寫出了戰爭環境中人生的真實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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