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匯報記者 俞晝 杭州報道)25個偏心輪轉動起來,一滴篆刻着陰陽符號的「水滴」從青銅色羅盤的最中央倏地下墜,漣漪層層向外蔓延,依次將刻有八卦、河圖洛書、天干地支、九星、二十四節氣、六十四卦、二十八星宿及刻度尺的13個圈層逐漸淹沒又再次浮起,彷彿輪迴一般展現在眾人眼前。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在羅盤邊站了足足二十分鐘,口中喃喃自語:「老祖宗的東西,被年輕人玩出了新花樣!」

老人所說的「新花樣」,是中國美術學院雕塑與公共藝術學院景觀裝置碩士研究生聶士昌的畢業設計作品《滴動儀》,這位來自河南商丘的青年耗時一年多的時間,將自己所理解的中國傳統文化「附身」於精密的齒輪間,向外界傳遞着「中式宇宙」的魅力。與此同時,他的作品在社交平台迅速走紅,單條筆記點讚破萬,不少工程師、設計師、藝術愛好者以及普通網友紛紛湧入評論區留下他們的解讀。

對於聶士昌而言,這波突如其來的流量讓他始料未及。「美院畢業展6月1日開啟,我4日才在同學的提議下註冊了小紅書賬號,之前還以為那是個購物App呢。」眼前的聶士昌衣着樸素,說話間總是不自覺地微微低頭,有些害羞,又有些惶恐。「剛開始看到幾十萬點讚挺興奮的,也有商家私信想要合作,但現在更多的是壓力,不希望自己被流量裹挾,喪失了創作時間和激情。」
將真實情緒融入作品
聶士昌出生於河南商丘的農村,在考上中國美院以前,他畫過牆繪,打過膠鞋,一點點攢下了上素描培訓班的學費。「很多人覺得學美術是有錢孩子的特權,其實不是這樣的,我身邊的同學裏家庭條件好的不好的都有。除了基本的美術功底,老師會更看中你是不是對萬事萬物有自己的思考,並將真實的情緒融合在作品中,讓人既『看得懂』,又能『感同身受』。」
事實上,聶士昌一直到大三「下鄉」(即中國美院傳統的采風活動)時,才明確了自己的研究方向。「老師帶我們去陝西省歷史博物館,這也是我第一次走進大城市的博物館,立即就被此前只在書裏見過的展品震撼到了。」聶士昌回憶道,「記得當時我看到了一個貼心鎏金銅龍,它的雕工很精緻,但又不是西方寫實主義的技法,而是用了一種寫意的方式呈現,非常浪漫。」
博覽古籍 形成創作風格
「說出來可能你不信,我在看那些數千年前的文物時,居然產生了一種在與之對話的錯覺,彷彿冥冥中它們正引導着我走向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道路。」「下鄉」結束後,聶士昌便開始有意識地大量閱讀古籍、研究《周易》。「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不是在博物館,就是在去博物館的路上。」聶士昌告訴香港文匯報記者,正是在一次次與文物對話的過程中,他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創作風格。
除了《滴動儀》,聶士昌另外幾件作品也承載了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獨特理解。「這件作品叫《循回儀》,它的創作靈感來源於中國的太極圖騰。」聶士昌按下開關鍵,兩條外觀相似、材質不同的「魚」便在齒輪的轉動下循回游曳起來。「在我的第一個版本中,兩條『魚』是一模一樣的,它們就像太極的陰陽兩面,不停地周而復始、循環更替。」

製作出第一版後,聶士昌並不滿意。「中國傳統文化是非常寫意的,如果就這樣展出,它的形式便過於寫實了。」在一堂日語課上,聶士昌突然有了新的靈感,並迅速畫在書上——他將一條魚用布滿饕餮紋的青銅色覆蓋,另一條魚則用銀色的電路板包裹,「一條代表着過去,另一條代表着未來,而它們的循回游曳則象徵着人類過去與未來的輪迴,這才是『最中國的表達』。」
枯木重生 「巧」「妙」結合

另一件作品《枯木逢春》的創作過程依然流淌着中國式的浪漫。「它的創作靈感來源於我在路邊撿到的一截枯木,或許前主人見它枯萎了,沒有用了,就把它丟棄了,但我覺得它很好看,就想着如何能改造它,使它煥發新生。」最終,聶士昌用金屬片與多個連軸齒輪在枯木的頂端製作了一朵可以收攏與盛開的花朵,「對於枯木而言,這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新生了吧。」


如何用機械裝置去呈現最寫意的「中式宇宙」?聶士昌坦言,自己的創作理念來自兩位導師送他的字。「楊奇瑞老師送了我一個『巧』字,他告誡我說,藝術創作絕不是純粹的工作量的疊加,更需要的是一種四両撥千斤的巧勁;鄭靖老師則送了我一個『妙』字,她教我說,藝術創作的最高境界是讓觀賞者妙不可言。他倆的字結合起來,便是我如今的創作理念——巧妙。」
問及整套畢業設計的成本,聶士昌坦言「並不貴」。「以《滴動儀》為例,最開始我確實是想用青銅材料去製作的,一問價格就把我給嚇回去了。如今你看到的羅盤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符號都是我先建模後再3D打印,外面的青銅色則是我自己調色後一筆筆刷上去的。」聶士昌頗有些驕傲地說,最終的呈現效果還挺不錯的,「參觀者哪怕貼着看也沒看出區別」。

「七十二變」:不變的是自我表達
人工智能時代,藝術該如何自處?在2025中國美術學院畢業展上,年輕的學子們用作品給出了答案。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高興以20世紀戰時書信為創作起點,溯源考證文本後,以晉唐筆意融合宋人信札氣韻,將跨時空情感轉譯為視覺語言。原始信件與書法文本交錯陳列,構成「檔案現場」,讓參觀者在「書信考古」中實現情感重構。

中國畫學院中國畫山水專業本科畢業生邵若栩則使用了「AI餵養」的方式,將李白「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一詩投餵給大模型系統,根據國畫的思路創作一張畫,之後再繼續餵給AI進行圖生圖,形成「AI—國畫—AI—國畫……」的鏈式反應,最終誕生作品《與AI討論七次「明月出天山」》,展現了AI技術與中國古代詩詞的相融相生。
「今年美院畢業展取名『七十二變』,聽到這個詞,絕大多數中國人的第一反應肯定是——『孫悟空』!但『七十二變』是怎麼來的?這才是我們真正想要去探討的主題。」中國美術學院副院長曹曉陽解釋道,中國古人在觀天象、體察自然的過程中發現,每五天就有一個變化,「實際上,『七十二變』對應的是七十二物候,指向的是中國人自己的世界觀、自然觀。」
「『變』意味着發展、創新、沿革、演化,展現了中國人對『可能性』的希望,同時也預示着一種應變的能力。」通過近年來觀察學生們的創作,曹曉陽發現他們正是用「變」來回應今天的世界,「他們以『變』來不斷地尋找和修正自己在世界當中的位置,同時,他們又以『變』來表達自我,形成與過往不同的批判力和創新力。」
【特稿】爭議中思考:可感知作品才有生命力
從中國美院雕塑與公共藝術學院樓拾級而上,繞上四層,再走上一小段路,便是聶士昌的教室所在。那是一個大約20平方米的長方形房間,最裏邊的幾張課桌被合併在一起,上面堆放着金屬原料和已被切割成各種形狀的廢料,一罐一人多高的氬氣瓶突兀地靠牆豎立,旁邊連接着用於切割、打磨、拋光、焊接的各類器械,讓香港文匯報記者產生了走進某個家庭作坊的恍惚感。
「同學中研究機械裝置的就我一人,其他有的研究燈光,有的研究影像,都不需要太大的場地,於是教室就一點點被我搬來的設備『侵佔』了。」聶士昌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試圖在教室裏為香港文匯報記者找到一個乾淨的座位,尋了半天決定作罷。「原本沒那麼亂的,之前為了畢業設計改了好幾版,廢料沒捨得扔,就都堆在一起了。」
為了向香港文匯報記者演示其創作時的狀態,聶士昌打開角磨機,戴上面罩熟練地打磨起一塊金屬片來。角磨機在雙手的助推下火光四射,聶士昌雙手揮舞,半個身體掩在課桌與廢料間,「我喜歡一個人工作的感覺,尤其是午夜時分,手機裏播放着《百家講壇》,磨着切着天就亮了。」
藝術作品無高低雅俗之分
對於愛徒作品的「火」出圈,中國美術學院教授楊奇瑞坦言在「意料之中」。「這孩子從本科開始就在美院雕塑與公共藝術學院就讀,一直到碩士,未來將讀博士,他的創作風格(中國傳統文化與當代裝置藝術的融合)是從本科就延續下來的。」
不過,並非每個人都認同聶士昌的藝術風格。無論是社交平台上對於作品「無用」的留言,還是美院同學某天對他創作「太俗」的評論,都讓聶士昌一度陷入懷疑和反思。「我想了兩天,覺得自己沒錯。」談及爭議,聶士昌原本微低的額頭突然抬起,語氣也變得異常堅定,「首先,傳統絕不等同於『俗』;再退一萬步講,『俗』就一定不好嗎?」
「當代裝置藝術圈對於作品的呈現形式有兩種論調,一種強調要把創作者觀點放在前面,這就是為什麼有時候你在藝術館裏會看到一些『看不懂』的作品,例如一堆材料的堆砌或疊加,但它的背後是創作者強烈的觀點的表達;另一種強調要把作品形式放在前面,也就是先用大眾能理解的形式將你吸引過去看,再慢慢闡述創作者的觀點。」
在聶士昌看來,藝術作品本身並沒有所謂的好壞、高低、雅俗之分。「只有真正融入到日常生活中,讓普通人可感、可知、可思,我們的作品才能獲得持久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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