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碗麵線糊是老宅最暖的晨光。 AI繪圖

林新發

灶台上的陶甕「咕嘟咕嘟」吐着白氣,骨湯在文火裏煨了整夜,濃得像化不開的晨霧。砂粒細密的甕身沁出層薄汗,母親手腕輕抖,銀絲般的麵線便滑入甕中,蝦米蜷着琥珀色的身子,香菇褶皺裏吸飽了湯汁,炸得金黃的豬油渣在湯麵打着旋兒,香氣裹着蒸汽漫過竹編的窗欞——這碗熱氣騰騰的麵線糊,是老宅最暖的晨光。

小時候,麵線糊是母親的魔法。每逢墟日,她總挎着竹籃早早出門,竹篾縫隙漏下的晨露沾濕褲腳。換回的麵線還帶着石磨的粗糲感,五花肉肥瘦分層像雲紋宣紙。她繫着靛藍圍裙,圍裙角補着朵褪色的木棉花。炸醋肉時,油鍋裏騰起的噼啪聲驚飛簷下的麻雀,她用竹筷將肉塊翻得金黃,案板上切好的薑絲堆成小山,八角在陶罐裏碰撞出清響。平底鐵鍋燒熱時,她往掌心倒一小勺豬油,蛋液滑入鍋的瞬間滋啦作響,邊緣泛起金黃的蕾絲邊,用鍋鏟輕輕一摺,溏心便裹進焦香的蛋皮裏。我最愛蹲在灶台邊添柴火,看她把煎蛋切成月牙狀丟進湯裏,蛋黃的橘紅在白霧裏若隱若現,沾在她鬢角的白髮上。

母親煮麵線糊總帶着講究。她把麵線在溫水裏泡得綿軟,又用竹筷挑起一縷,「煮得太爛就沒魂兒了。」說着將麵線滑入湯甕,三起三落間,銀絲在乳白的湯底裏舒展成雲。竹筷攪動時,麵線像月光碎在波心,浮起的油花裹着葱花打轉。我常趁她不注意,偷偷往她碗底藏幾塊炸得酥脆的醋肉,她卻笑着戳我鼻尖:「小饞貓,母親就愛喝這清湯。」可我分明看見,她總把煎蛋最嫩的溏心部分,悄悄撥進我碗裏,蛋皮上還沾着煎製時的油星。

後來我去城裏工作,寫字樓樓下的早餐攤琳琅滿目,卻再尋不到那碗帶着柴火香的麵線糊。逢年過節接母親來住,我帶她去吃雕花擺盤的早茶,蝦餃晶瑩剔透,腸粉裹着蝦仁在瓷碟裏蜷成月牙。她卻只嘗了兩口,筷子懸在半空猶豫:「這些點心太金貴,吃着不踏實。」竹製蒸籠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皺紋,她用帕子擦着眼鏡,鏡片上的霧氣久久不散。

去年母親七十大壽,我特意訂了間老字號酒樓,點了佛跳牆、紅鱘蒸米糕,連麵線糊都是用乾貝瑤柱煨的。金箔在湯麵泛着微光,她盯着碗裏漂浮的海參,遲遲不動筷。深夜起夜,我撞見廚房亮着暖黃的燈——母親正守着小砂鍋,骨湯在灶上「噗嚕噗嚕」冒着泡。她繫着那條靛藍圍裙,邊緣磨得發白的木棉花圖案在燈光下忽明忽暗。「城裏的麵線太硬,還是老家的軟和。」她舀起一勺清湯吹涼,霧氣蒙住她的老花鏡,「你嘗嘗,還是這個味兒。」

我端起碗,麵線滑過舌尖的剎那,時光突然倒流回老宅的清晨。母親往我碗裏夾了塊新炸的醋肉,油漬在藍布圍裙上洇開:「省着點花,媽不愛吃貴的。」湯裏的海米鹹鮮,麵線軟糯,醋肉的焦香混着芹菜的清爽,煎蛋的溏心在齒間化開——原來這碗麵線糊裏,藏着母親半生的節儉與疼愛,酸甜苦辣,皆是歲月熬煮的綿長。陶甕裏的蒸汽仍在升騰,恍惚間看見母親佝僂着背往灶膛添柴,火星子竄起又落下,像永不熄滅的晨光。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