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過》 作者:蔡瀾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文:李雅言

八十年代,流行着「香港四大才子」一說;四位的背景,也許是香港二十世紀下半葉文化底色的縮影。其中兩位是來自浙滬的文人,一位擅文史(查良鏞),一位則以科幻創作見稱(倪匡)。廣州人黃霑則是廣東文化的代表,其市井創作(《不文集》)至今仍為人所津津樂道,但他的流行曲填詞,到處見得他的文化底蘊(有哪位香港人能忘記他的「滄海一聲笑」?)

最後一位,當然是剛辭世的潮州人蔡瀾:他在四人中最「國際化」,在新加坡長大、在日本留學、在東南亞不同地方工作,其後雖定居香港,卻帶旅遊團在世界各地到處跑。喜歡他也罷,討厭他也罷,他的飲食文章,相信沒有香港人未讀過。

蔡氏也許是香港「享樂主義」的標誌性人物,但他的享樂品味絕不庸俗:這本非常好看的自傳說明了為什麼。(自傳出版時宣傳為「首部自傳」,但猜想執筆時健康已大不如前的蔡氏,心中已不一定有再寫自傳之念。)

隨便一句「母親從小教導我要發展自己的興趣,老了也可以用來賺錢。後來,寫書法也成為我的主業之一」,便透露了蔡氏的家教:好玩有其意義。抗戰時隨父母到了新加坡(父親為跟着邵氏兄弟到南洋的「電影人」),爸爸帶他去探訪一位「比我們的親戚還親」的叔叔,他問之前在國內當老師的爸爸,為叔叔家門楣上的橫匾題字的周作人是誰。爸爸的回答是:「你以後多看書,就知他是誰了……也許,有一天,你會學他寫東西也說不定。」他在自傳中回顧自己的寫作事業時拋出一句:「寫作的基本功就是看書。寫作人基本上是勤於讀書的人,需要從小就愛看書。」這是有意無意對父親的致敬,而他精練的文字,處處流露着不復見的文人氣質。

蔡氏以「好色」見稱,以下是形容在新加坡的頑皮經歷:

「我媽叫我回去嫁人,我不回去!」她又流淚。

當然順理成章地擁抱,親嘴,撫摸。

躺上了床,一顆一顆鐵紐打開的聲音,像銀鈴一樣。當年裁縫的旗袍,紐扣特別多。

〔……〕

事過後,歌里雅從我的胸口抬起了頭,問:「你愛不愛我?」

「好色」也罷,他的筆下全是人性。

他的事業發展,得益於大中華地區的經濟起飛:先是「子隨父業」搞電影,再轉型搞電視與寫作,不斷地轉型,以之前工作中積累的經驗發展旅遊與飲食,既一直創造新潮流(什麼「蔡瀾美食團」),又適應新潮流。從寫微博傳播的一段,看得出他並不完全跟得上「新媒體」日新月異的變化,但他卻「發明」了「微博護法」,讓「粉絲」們為他代勞。

讀本書,到處感覺到蔡氏的真誠與樂觀。三年的疫情教誰都不好受,那又怎麼辦?「瘟疫流行這段時間,悶在家裏,日子一天天白白度過,雖然沒有染病,也被瘟疫玩死。不行!不行!不行!總得找些事來做,找些事來作樂,與其被瘟疫玩,不如玩瘟疫。」

疫情剛過,太太(書中沒多介紹)突然摔跤離世,自己亦摔了跤的蔡氏便搬到酒店住,撰寫此自傳。在書末,他寫道:

到了這個階段,已沒什麼遺憾,這本書,記錄了我數十年來的一些往事,大部分是快樂的回憶。網上常有人問我,這一生之中有沒有什麼後悔或遺憾的事?怎麼可能沒有呢,但把悲傷事說出來又有什麼作用?還是只記開心事吧。所以,我的答案永遠都是同一句話:「我活過。」

是以本書題為「活過」。這句最先出自哪兒?蔡氏在序中回憶多年前坐飛機遇上強烈氣流,鄰座見他毫無懼色地繼續呷香檳不怕死,便問他有沒死過。他的回答是:「沒有,但我活過。」遺憾的是,「活過」現已正式成為蔡氏的墓誌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