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早先看過一部小說《魔山》,當中有一個片段,是主人公進入魔山療養院之後不久,他就知道這裏有一個日程——聽博士克洛可夫斯基作報告,且這一系列報告還被彙編成一個總題目,叫做《愛情作為致病的力量》。

當然,如果你看完此書,知道了《魔山》是托馬斯·曼對人類理性的一種反思,並指出了現代社會總是把動感情這件事看成是一種病症,你就很能理解為什麼在這部書的剛開始,作者會安排這樣一位博士,去講這樣一個題目,因為愛情正好也是感情的一種。所以,在一個只追求理性的邏輯當中,愛情也是病症。於是,這本杜撰出來的書,以及與之相關的情節一下子就作為深化主題的細節佔據了一個篇幅,又因為文中處處都有這樣的布局與隱喻,你就會覺得這書果然大有深意。不過,有些人甚至不需要看這部書的全部,他一旦看到這報告的題目本身,就知道了作者的用意。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這書於他而言,就十分易讀。

同樣的手法,賈寶玉也曾用過。在《紅樓夢》第三回中,寶玉為黛玉取一別名「顰顰」,並杜撰出一本書《古今人物通考》,說其中有一句「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探春於是笑道:「這又是你的杜撰。」其實,這本隱藏的書並非不存在,它意味着一條線索,表露了作者的心跡,隱藏着一種動機。這動機並不言明,僅僅留給那些只看寓意就知道它是什麼的人。而那些要去質疑此書真實與否的人,作者簡直無法回答他。

倒不是他不願意,只是因為他無從談起。這隨口說出的話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系統的一部分,它牽一髮而動全身。所以,既然解釋起來那樣龐大複雜,答者乾脆閉口不談。這就是寶玉與探春的隔膜。某一日,寶玉對黛玉說:「我雖有兩個兄弟姐妹,難道你不知道,那都是與我隔母的,我與你也是一樣。」可見以性情論,外在的一切標準好像都失靈了。就好像一個人,無緣無故愛上了另一個人,這喜愛如此無來由,你非得逼迫他道出原委,當事人或許可以勉強給了一個答案,可你卻依然不明就裏。

其實,你固然沒有聽到你想聽的,講者又如何不知道這解釋很不高明。因為他從一開始講起,就沒有感受到對方了然般的那種感興趣聽下去的回應。於是,他也就無從談起了。因為一種談論需要感覺,感覺的部分是要依靠不用言明就知曉的一種氛圍營造的。這或許和我們的認識有些出入,我們一直覺得要交流就得開口說話,可一旦沒有了一種了然,開口說話的慾望就神奇般消失了。可見要在一種談論當中獲得情感上的愉悅,勢必需要興趣相投。

所以,現代會議往往用一種形式將人的這種感受固定下來,那就是主題會議。在一堆完全不同的人當中,給出一個共同的、大家都感興趣的主題,大家談及此事,便各抒己見,主題因而會在討論當中愈加凝練。尤其當這個主題來自某一專業領域,討論獲得的收穫便也愈大。甚至於,主題愈是狹小,交談的深度愈深。這時候,交談會成為一個禮物,超越了異質性帶來的障礙,令人和談話都成為有益的,它於是也就成為現代社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