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麗宏
你注意到了嗎,夏天其實是跟着雨腳來的。一場雨後,植物的葉子像眾多的鳥喙,潑辣辣啄向四周,啄開無數孔洞,綠色漫流過去。雍容、豪放的夏天,水一樣漫到人間。
那綠啊,又像小孩兒手下的綠蠟筆,一點也不知節制地塗抹,一天不見,塗染得遍野都是。空間,一天比一天擁擠。一種安靜的喧鬧,到處蕩漾。現在再去看地面和空氣,就像翠碧的水彩打過底兒。你會懷疑,人和牛羊在樹蔭下呆得時間長了,會不會變成綠人兒、綠牛、綠羊呀。
到了盛夏,綠色膨脹,幾乎要爆炸。真弄不清,那些新蔓子、新枝子都從哪裏趕過來的,一下子就聚得齊嶄嶄。這七八個節令的長途跋涉,從尋無影蹤的水煮初春綠,一口氣不歇地走成如玉的翠碧,再到脫去虛幻,變成綠團團、綠塊塊,綠色漫流人間,成家立業打江山,踏踏實實,成了一種家常的綠、滲透得無所不在的綠、綠到人骨頭縫兒、汗毛眼兒裏的綠。
層層遠山,層層綠啊。作為骨骼的山體,你根本看不到,只看到大山綠色的血肉和毛髮。大凡山有陡緩、樹木有高矮,可是,高山峻嶺有險峻之綠,緩坡崗丘有逶迤之綠。高大粗壯的樹木是高大粗壯的綠,低矮瘦小的樹木是低矮瘦小的綠。綠的間隙呢,又是深淺不一的綠。這些高高低低的綠,水一樣流,流到哪,綠到哪兒。
綠把整片樹林裹住了,把座座遠山裹住了,把無數村莊裹住了。綠覆蓋了許多塵世之內的事物,也覆蓋了許多塵世之外的事物,覆蓋了許多從天外來的事物。似乎幾十里幾百里都在綠,幾千里幾萬里都在綠,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都在綠。樹林裏面靜悄悄,只有綠的空氣在流淌,似乎這世上所有的樹林,永遠都如斯靜悄悄地綠着。
遠山疊翠,曠古的幽靜和清涼。
若是晴日,陽光烤灼,該有點熱意吧,不,那點溫暖抵不過山間的清涼。所有的樹木,杜梨、栗樹、荊條、橡樹、荊棘、老棗樹,脈絡分明地透亮着,被過濾過的陽光,生發出一種寂寥的氣息,縷縷發散,如虹,如琴,如水,如寂寞的星空。那種寂寥,讓大山和外界乾淨地剝離出來,人世的風也吹不進去似的,一種寒涼的翠綠。
翠的味道,被陽光托起來,湧進身體,宿夢也被染透了,只覺盛夏時光的天荒地老。「幽窗開卷,字俱鮮碧」,哪裏還須看字,看看窗外貼近的山,心思都是鮮碧的了。山是一部紙頁鮮靈的大部頭書籍。
夏天,就這樣綠眉俏腮地,也橫闊、也細膩地飄過。選個雨日吧,在歸來的窗下站定,將疊翠的遠山在內心過一遍,將過往的滾燙在如玉的綠裏涼一遍,你發現,你已經真心誠意地愛上了夏天;可夏天就會遠去的,你發現,你愛上的是其實是一個心思翠碧的自己。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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