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華

夏風在午後滾燙的瓦簷上打了個旋,捲起的不止是熱浪,還有記憶中翻湧的時光碎片。

1987年的夏天,蟬聲在午後發燙的空氣裏炸開,像老式收音機調頻時的刺啦聲,忽遠忽近地網住整條街道。我的母親經營着一間冰廠。說是冰廠,其實就是一間擠在街尾的小作坊,一棟青磚黛瓦的老宅子改造成的廠房。母親既是老闆也是唯一的工人。她瘦削的身影總是在那台轟鳴的機器旁忙碌。製冰機的轟鳴聲,從晨曦微露持續到夜幕深沉。甜膩的香精味在悶熱的空氣中不斷發酵,那個潮濕甜膩的夏天,就這樣滲入記憶。

這一切,都始於父親從縣城買來的那台二手製冰機。

記得那年夏天,縣城冰棒廠的老師傅隨運送機器的車一同來到店舖,手把手地教母親調配糖水比例、掌握脫模時機。母親學得認真,父親把要點都記在筆記本上。聰慧的母親一遍遍試驗着,很快便掌握了製冰的技巧,沒過多久,執照也順利辦好,招牌一掛,就開始營業了。「機房重地,閒人免進」,機房門口這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是父親親手書寫的。不光如此,冰壺、冰棒箱,還有店舖的招牌,上面那些端正又不失靈動的字跡,全出自父親之手。

在醫院上班的父親,下班後顧不上休息,就趕忙去冰廠幫母親。

暑假一到,我們3兄妹成了包裝冰棒的「專業戶」。冰棒脫模,白氣升騰,寒意瞬間凍紅指尖,可我們無暇顧及,手指在包裝紙間快速翻摺壓實,還暗自較勁比速度。很快,幾十根冰棒整齊碼入冰櫃。機房冷氣不斷外湧,這給予參加勞動的我們最好的獎賞。冰廠批零兼做。閒暇時,晌午烈日高懸,母親蹬着老舊「武夷」牌自行車去賣冰棒,冰棒箱用黑綁帶固定在後座。到售賣點,母親摘泛黃草帽搧風,汗水順鬢角流,幾根銀絲黏在臉,陽光下微閃。有時母親去中學門口,見同學出來,便弓背低聲問:「買冰棒嗎?」十分小心,怕驚動值班老師。

那些寄宿的同學偶爾攥着皺巴巴的毛票過來。對他們來說,一支冰棒是難得的奢侈;對母親而言,每賣出一支,就能早一刻推着輕了些許的木箱回家。當聽到同學喊「你媽又來賣冰棒了!」我的心一緊,目光不自主地瞟向校門口。既盼着母親早點賣完回家,又怕下一秒就撞見值日老師的身影。

「校門口不准擺攤!」不知過多久,老師炸雷般的呵斥聲在耳邊爆開,我的心猛地一揪。剎那間,蟬鳴驟停。同學們面露怯色,一個個像受驚的小鳥,或是低頭快走,或是溜進校內。其他商販只是往外挪動,母親卻神色緊張,強擠笑意說「這就走」,聲音滿是歉意與無奈,隨即推車匆忙離開。那一刻,憤怒與酸澀在心底翻滾——恨值日老師的不近人情。我的眼眶發熱,視線模糊,母親遠去的背影搖晃起來……

母親若來學校賣冰,只要看到我,定會從箱子拿出一支雪糕,不容分說塞我手裏。「你家開冰廠,冰棒、雪糕隨便吃,真好!」同學們很是羨慕。可這背後的苦澀他們不懂。酷熱時母親為生計在滾燙街道奔波,我多希望母親如鄰家嬸嬸,在田間隨日出日落悠然勞作,而非推着嘎吱響的自行車,在烈日塵土中艱難往返。

除了母親平時穿街走巷地叫賣,暑假裏,兩個哥哥也要踩着單車,走村串戶去賣冰棒。而我則在店舖幫忙,到了墟天,我也加入了擺攤賣冰的行列。錄影廳門口撐着一把寬大的遮陽傘,在灼熱的地面上投下一片陰涼。傘下擺着一個軍綠色的保溫桶,桶前半截浸着半桶清水,幾個黃色塑膠杯隨意漂浮其中,旁邊還放着一個裝滿冰棒雪糕的木箱。

瘦小的我守在攤位後面,胸前挎着一個用來裝錢的布袋。當閒來無事的時候,我就會托着腮幫子,仔細打量那些前來趕集的人群。我試圖從他們被曬得泛紅的臉上解讀出些什麼,同時又在心底暗暗期待着有人停下腳步,買上一杯水解暑。

那時的我年紀尚小,總覺得守着攤位是件不太體面的事。每當遠遠望見老師或同學的身影,便不自覺地往冰桶後面躲。我總忍不住琢磨:若老師和同學看到我守着冰攤的窘迫模樣,會不會嘲笑我……如今想來,賣冰的歲月像一首凍傷的童謠。冰棒的甜早已消盡,唯有製冰機低沉的喘息,仍在記憶裏嗡嗡作響。那些凝結在冰櫃上的霜花,終究都爬上了母親的鬢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