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佺
父親有一把彎刀,一直在我的記憶深處。
彎刀其實不彎,它和切菜刀、割豬草刀一樣,是直的。不同的是,切菜刀和割豬草刀,刀片寬一些,刀刃薄一些,彎刀刀片較小,刀刃卻厚得多。在我的老家洪雅牟河壩,兒時的彎刀其實是一種小型的農具,它的作用主要是用於砍竹、劃篾條、砍柴以及砍小點的樹木。為什麼只能砍小一點的樹木呢?因為粗壯的樹木必須用鋸子和斧頭,彎刀是砍不斷的。每當父親用他那雙骨節粗大、布滿老繭的手握住那磨得發亮的彎刀刀柄走出家門時,我們知道,父親要去幹砍竹或砍柴的農活了。
砍竹是彎刀的主要功能。清晨,父親拿着彎刀鑽進房前屋後幽深的竹林裏,光亮從竹葉縫隙間篩下,碎銀子般跳動。父親看準需要的竹子後,蹲下身子,左手撐住竹子,右手裏的彎刀一揚,倏忽亮起幾道白光,銀弧劃破竹影,「咔嚓」的一聲,一根青色的慈竹應聲而折,脆生生的裂響在寂靜的竹林裏盪開。當白生生的茬口裸露出來,父親麻利地將竹子削去枝葉,扛到院壩裏,將竹子剖成勻稱的篾條,用彎刀剝去黃篾,留下青篾。這些青色的篾條,最終會在父親粗糙的手指間翻飛,編織成背草的背兜,盛農作物的簸箕和箢兜。至於曬穀的墊子,挑穀的籮筐和篩籮,那是要專業的篾匠才能幹成的活兒。
真正讓彎刀顯出筋骨與脾性的,是劈柴。深秋的晴天,父親拿着梯子,帶着彎刀,來到田埂地邊,爬上樹端,舉起彎刀,將遮住田地的樹枝砍掉,然後將樹枝砍成小節,綑成一捆一捆的柴禾,扛回家,堆在房後壁角。冬天,灶孔和火盆裏紅彤彤的火苗彷彿一首美麗的詩,述說着彎刀的辛苦和功勞。
冬日裏,劈柴的聲響,是農家美妙的鼓點。父親將碗口粗的乾樹砍成一米左右的樹樁,穩穩立在院壩中央的青石墩上。退開半步,微微屈膝,雙手緊握刀柄,將彎刀高高舉過頭頂,一聲短促的聲響,彎刀挾着風聲呼嘯而下,精準地楔入那癤疤的縫隙,「卡彭」一聲清脆的巨響,乾柴應聲撕開,裂成兩半,木屑向四周飛濺開來。這叫劈柴花子。舉刀,劈落…… 隨着「卡彭」聲的不斷響起,柴塊在父親身邊越堆越高。父親偶爾停下來,用袖口抹一把汗,喘口氣,目光掃過劈好的柴堆,眼神裏閃過一種不易察覺的滿足,這些柴花子,可以抵禦漫長冬天的寒氣了。
小時候的我,對父親那把彎刀充滿了好奇。一天,趁父親沒注意,我偷偷地把那把彎刀拿出來觀看。彎刀沉甸,壓得我的小手生疼,我學着父親的樣子,朝一截枯竹揮去。刀鋒一偏,削飛了竹皮,卻在我手背上犁出一道細長的血痕,疼得鑽心,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父親聞聲而來,趕快撕下一件破舊衣角,裹緊我的傷口。然後,拾起彎刀,將那枯竹劈了,隨即說出一句那時我還不太聽得懂的話:「柴有柴紋,刀有刀路,順着它的彎走,借它的力,才能得心應手。」
此後,彎刀被收藏起來,我也沒有再隨便動過它一下。
父親晚年患了白內障,發現時已經晚了,不能做手術了,此後父親雙目失明,彎刀從此默默地躺在老屋,走入歷史。舊房改建時我在老屋的一角找到它,只見銹跡斑斑的刀面上,彷彿映出父親清瘦而剛毅的身影、搖曳的竹林、高聳的柴垛、飛濺的木屑,以及那瀰漫着泥土氣息與汗水味道的農家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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