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

瓦，這個字是在讀初等小學時就認識了的。老師告訴我們，它是鋪屋頂的建築材料；能防雨水滲透和保溫；是用泥土燒成的。但那個時候，在經歷長久戰亂和連年天災的我的家鄉，能有錢買瓦苫屋頂的人家並不多，連我們的校舍也不是瓦房。老師需要把我們帶出教室，找到村裏有錢人家的瓦屋，指着屋頂上的灰瓦，讓我們認識實物。

長大後才知道，瓦是在西周前期發明和使用的。最早發現瓦的遺存，是在陝西岐山鳳雛村的西周早期遺址裏。到了秦漢時期，因為有了獨立的製陶業，做瓦的工藝有了明顯進步，瓦的質量有很大提高，所以有了「秦磚漢瓦」的說法。

可能我們發明了瓦的前輩也沒有想到，要讓後輩人住上用瓦苫屋頂的房子並不容易。

幼年間，記得最清的事是：怕颳大風。

怕颳大風不是怕風的呼嘯，而是怕大風捲走苫在屋頂的麥秸草，使屋頂露天。那個年代，我們村裏住草房的人家大概佔到百分之七十，我家也不例外。每當大風來時，大人們總是立刻爬上屋頂，用各種重物壓住房坡上所苫的麥秸草，或用繩子扔過屋脊在前後屋簷綁定，以防麥秸被大風颳走。但這種補救措施並不是每次都能起效，有時大風會瘋了似地撕扯房坡上的麥草，致使屋頂漏空，讓隨後而來的雨點砸破苫泥，直接滴落進屋內。逢了這時，幼小的我就會很恐懼地望着屋頂，在心裏盼着：啥時候家裏也能買起灰瓦，在房頂上鋪上瓦片，全家人都住上瓦屋呢？

上世紀六十年代上半期，附近村裏有人燒起了磚瓦窯，家裏開始買來了青灰色的瓦片，我們家才算住上了瓦房。尚是少年的我，望着房坡上排列整齊的瓦片，心裏對發明瓦的先輩充滿了感激，也對自家的房子終於用上了瓦而慶幸：再不用擔心大風來了。

住瓦屋的好處，除了不再怕風颳破屋頂之外，就是它隔熱，夏天可以把外邊的熱隔去一部分，冬天可以把室內的熱保留一部分，造成冬暖夏涼的效果。再就是它耐用，瓦屋蓋好後，通常在十幾年間不用再擔心屋子漏雨，不用像住草房子那樣三年兩頭修。

我們這些鄉間少年，在周日不上學的時候，有時會想法找樂子。其中一個找樂的辦法，就是偷偷爬上樹，再爬上有些人家的屋頂，悄悄抽出人家房坡上的一片瓦，然後跑到田間，把瓦用兩塊磚支在田間乾涸的溝渠裏，將田裏可吃的東西諸如麥粒、玉米、小紅薯找來放在瓦上，在瓦下點上枯草來燒烤，之後將烤得半生不熟的東西吃進肚子裏。弧形的瓦，這時就成了我們尋找開心的鍋。

村裏的一些老奶奶，在他們的孫子孫女不想吃飯肚子不舒服時，會去一些老瓦房的主人家求人家摘下一片瓦，去河裏把瓦洗淨，之後把雞的胃，也就是學名雞內金的東西放在瓦上，再將瓦置放在鍋灶膛裏的悶火之上，直到把雞內金完全烤乾，再研成粉讓病兒喝下。那些病兒在喝下這些東西之後，病還真的就好了，這也讓我感到驚奇。可能在陳年的瓦上沾有宜於消化的東西。

瓦房住得久了，瓦上會長出一些瓦稜草，學名叫瓦松，也有稱瓦花的。這是一種多肉植物，經常是在幾場春雨之後出現在屋瓦上。小時候聽大人們說，瓦稜草不僅具有觀賞價值，還可以煎水飲用，用來治牙疼和嗓子疼。我們有時趁大人們不注意，會爬到房坡上摘下瓦稜草，用來炫耀自己爬高的本領。

後來當兵到了山東，在一些鄉間的老房子上，在城市裏的一些廠房上，在一些有名的寺院殿頂上，在一些風景名勝區的亭台樓閣上，見到了琉璃瓦、唐青瓷瓦、石棉瓦、水泥彩瓦、鋁質瓦、合成樹脂瓦和秸稈纖維超強聚脂瓦，才知道人們對瓦的創新一直沒有停下步子。人們在不斷地尋找新的製瓦材料，不斷改進瓦的身形樣貌，不斷改變燒製工藝，從而使瓦的家族不停地增添新成員，顯出一派興旺景象。

再後來，我出國工作和旅遊時，在很多國家都見到了瓦。希臘早在公元七世紀就發明了陶瓷瓦，其耐久性和防水性被鄰近地區的人們所認可，很快傳開，在公元前二世紀就已傳到了耶路撒冷。瀝青瓦是北美民居最常用的屋頂材料，這種瓦的性價比高，維護成本低，所以很受人們歡迎。德國常用的屋瓦類型包括陶土瓦和彩石金屬瓦。彩石金屬瓦結合了金屬材料的強度和穩定性與彩石顆粒的自然美感，又輕又宜於安裝，特別適合現代建築的需求。南美國家使用的瓦片類型主要包括陶土瓦、水泥瓦和琉璃瓦等。瓦是在世界各地生活的人們普遍使用的一種保護屋頂的建材，各地域的人發明瓦的時間有前有後，但其形狀和用料都差不了太多。瓦在世界各地的存在和使用，再次證明人類的文明發展，是會相互產生影響的，證明各地域人的聰明程度，沒有太大差異。

瓦這種建材的出現，表明人類在面對生活時，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瓦這個家族的興旺發達，表明人類的創造力不會窮盡！

乙巳年夏

（作者為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