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到了濟南府,進得城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比那江南風景,覺得更為有趣。」走在曲水亭街上,柳絲裊娜,清風拂面,我不禁想起清代小說家劉鶚《老殘遊記》中的這句話,頓覺他並沒有走遠。
曲水亭街,是老城裏的一處幽靜所在。泉水是一種時間,老街巷是另一種時間,緩慢、靜寂。上午9點半剛過,路兩邊的商舖陸續開門營業,卸門板、擺商品,他們的臉上盈着一團慵懶、從容、自在,歲月的沉澱幻化為一種氣質,就像日夜奔流的曲水河,不爭不搶、不亢不卑。
在街巷之間漫步,走走停停,是把心靈交付給一條河的愜意。小吃、手作、非遺、妝造,各色文創店、咖啡店、小酒館,依次排開,令人眼花繚亂,不經意間撥動心弦,喚醒些許或深或淺的記憶。那入口即化的芙蓉酥,沒有奢華包裝,用手托在手裏,趁熱咬一口,回甘出媽媽的味道;售賣纏蜜的薛大爺,像個鄰家大叔,攤前的長方形白泡沫箱子,負責收集路人的目光。兩根短木棍,經過他布滿老繭的手掌,纏出時間深處的蜜,金黃、誘人,一滴一滴淌下來,捲起舌頭接住,溫故童年的味道。
老濟南酸蘸兒,正確的打開方式是「炫」——山楂去核,裹豆沙餡,糖漿為泉水和芝麻香油熬製,來一串「梅花烙」酸蘸兒,師傅「甩糖翅兒」的工夫,完勝天津人「甩糖風」。晶晶亮亮的糖翅兒,薄如蟬翼,舉在手裏,身後的柳條、水草、青瓦白牆都恰到好處地入了油畫框。
想想,老濟南人守着曲水河過日子,開門即泉,枕泉而眠,溪流繞屋,就連老宅窗台下、老屋床底下也有泉子,人與自然的肌膚相親,美好如斯。每天守着他們,就像面對一尊春天的佛。
如果有人要問,與當年老殘遊的濟南街巷有什麼不同,不過是換了種呈現方式——「從前慢」是理想,現代人的「慢」則是一種奢侈。離着老遠,陣陣悠揚的口琴聲灌耳入心,我快步上前,前面圍滿了人,只見一位大爺在專注吹奏。
老濟南人的骨子裏根植有「曲山藝海」的精神基因。無論是明湖居、芙蓉館,還是趵突泉白雪樓、千佛山聞韶台曲藝演出,曲調一響,落座即滿。記得《老殘遊記》中有處細節:聽客店茶房說,如去看白妞說書,一定要早去,「雖是(下午)1點鐘開唱,若到10點鐘去,便沒有座位的」。老殘當然不相信,他10點前來到了戲園子,戲台前100多張桌子已經坐滿,只好花錢弄了一張短板凳,在人縫裏坐下。時至今日,當年的熙攘盛景猶在。老殘穿越歷史看到這一幕,也會捋捋鬍鬚,笑瞇瞇說道:「甚好!甚好!」此刻,我右手成拳,左手成掌,行抱拳禮,大聲說一句:「老殘,小女子這廂有禮了!」
過起鳳橋,我看到好多簪花姑娘爭相打卡拍照;走西更道,透窗見綠,珍珠泉「躍進」眼中。此時,「東更道,西更道,王府池子二郎廟」的濟南民謠有了具象表達。從府學文廟出來,老殘住過的旅店「高昇店」映入了我的眼簾。
青磚灰瓦,古樸盈面,走進院落,仍保留過去的歷史樣貌。一家知名品牌咖啡館入駐「高昇店」,但院落裏,處處可見「老殘足跡」。院子西南角處的民居,掛有「老殘遊記文化展示中心」的匾額,像極了老祖母的堂屋,如果沒記錯,這裏是東花牆子街14號原址。劉鶚的黑白照片、書法作品、奏摺抄本、傢具物什,多個版本的《老殘遊記》,緩緩引向一個人的孤獨與遼闊——不得不說,與劉鶚對話,需要閱歷的加持。他在濟南居住3年,逛遍街巷,飽覽風景,堪比沉浸式體驗。
天底下的大事,很多都是「歪打正着」,《老殘遊記》是「無心插柳」之作,他卻成為了天下泉城的「首席代言人」。但是,劉鶚的確很懂生活,展室內懸掛的一副書法楹聯令我頗感興趣:「閒翻花譜刪非種,時淪泉原活細鱗。」閒暇時分,校勘文獻,疏浚泉渠,文人雅士的格調呼之欲出,讓人好生艷羨。似乎,我們都被「那個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騙了。一個被遮蔽的「老殘」在此現身:治理黃河,收藏金石,研究甲骨文,還寫得一手好字,能觸摸到先賢的呼吸和心跳。
院內空間錯落有致,又獨具匠心。這邊咖啡師動作輕盈如燕,那邊綠植間長出故事。點一杯卡布奇諾,靜坐桌前,對面的園林造景搖曳生趣:墨西哥酒瓶蘭化身「垂柳」,白淨的蝴蝶蘭像是「泉水浪花」,「活潑的泉水」恍若噴湧而出。跟着老殘遊濟南,我切切實實感受到了緩慢的美好與必須。為生活做「減法」,「少」即是「多」,「慢」即是「快」。曲水河日夜流淌,老街巷寂靜無聲,「高昇店」就在那裏,冥冥中傳遞出生活的智慧——像泉水那樣緩慢地活着,永不枯竭,永遠鮮活。
離開的時候,我發現,泉水已經進駐到我的心裏,泛起一渦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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